楚云皓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楚家果然是衰败了,竟然沦落到要与南蛮子谈判的地步。四哥泉下有知,想必也不能瞑目。”
杨曜听了这话,未免也觉得刺耳,便叹一口气,道,“我也是逼不得已。若是兵临城下,或许还能誓死不屈。但如今形势,是长公子唯一之子在旁人手上。为替长公子留下这点血脉,才一再让步。外人不明白也就罢了,你岂能不知?”
“七哥是不想重蹈覆辙吧。”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当初四公子楚云皓镇守南境的时候,其正室夫人清河郡主也随夫君居于南境。当初清河郡主在南境生下了一个儿子,原是四房次子,比鹤龄只小两岁。大战之前,清河郡主马车被劫,护卫拼了性命,也只保下郡主本人,襁褓之中的婴儿被敌人夺走。到了江上大战之时,百越头领以婴儿威胁,要四公子退兵。
四公子当初执意不退,百越人便在两军阵前,将无辜婴儿沉入江心。当时楚家七公子云和也在南境,随四公子镇守南境。那婴儿被沉江之前,七公子云和拼命求情,要四公子顾及亲生之子的性命,最终也是无济于事。
到后来,虽然四公子大破百越,平定了南境。但那沉入江中的孩子,却是尸骨无存。再也救不回来了。
清河郡主为此事伤了心,之后不久,便与四公子和离,带着长子鹤龄回到天启居住在郡主府,与楚家虽说还是有些往来,但毕竟是有些意难平。连四公子下葬之时,也不曾再重回过南境。七公子亦挂印退隐,入道境修行。他是天性心软。身为武家,在战场上看尸山血海都是常事了。偏偏别人家孩子被活活沉江,他看不得这些,于是宁可退隐清修,从此以后再也不上战场。
楚四公子因为此事立下了威名。他镇守南境的时候,几乎战无不胜。即便是后来与南苗诸族作战之时已经到了伤病交加朝不保夕的地步,南境亦有传言,但凡楚四公子还有一口气在,南蛮诸族无一人敢越过澜沧江防线一步。
都是自家人,这些往事,各个都门清儿。杨曜听他这么说,也是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四哥原本不是心狠的人。战场上待得久了,见多杀戮,心肠也渐渐变得冷酷无情起来。只是当初不比如今。他为了不受敌军威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沉江。但如果,被抓住的不是他亲生之子,而是别人的孩子呢?我倒是想问问他,还能这般无动于衷么?”
楚云皓亦是叹息,道,“若是四哥还在,若是今日被抓的是鹤龄。想也不必想。他必然会大军压境,直接以兵势讨伐巫族。至于人能不能救得回来,倒在其次。但眼下,被抓的不是鹤龄,主事的也不是四哥。就得由你我来决策了。”
杨曜头痛。
长公子嫡子身份既重要又微妙。他这个做舅舅的原本就十分为难不知所措。因此才会上奏天启询问策略。然而事到如今,天启派了楚云皓过来。他们俩人相对而坐,却也一样难做决断。
他俩都没有孩子,不知道当初四公子为了边境安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是怎样的心情。但另一方面而言,若是自己的骨肉的话,还可以说生死由命,可以以一己之力承担全部责任。但楚玉隆是长公子的孩子,他们两个做长辈的,就决不可轻言放弃。
楚云皓道,“兄长统共也就只留下这点骨血,你我无话可说。尽忠报国是底限,除此之外,不论用何等手段,也一定要保住玉隆公子的性命。至于巫族人提出的条件,先不管是什么吧,姑且虚与委蛇便是。拖得一刻是一刻,我们先救人。”
杨曜道,“巫族人逼得急迫。就比如说婚约之事,若是答应了他们,即刻便要完婚。到时天启赐婚的旨意还能拖,你若是救不回来人,那边生米煮成熟饭。我们还惹一身麻烦。”
这是说的最直白的事情。有些不好说的太直白的,比方说,若是签了协议,将几处港口都让了出去,待到来日救回小公子,再撕毁约定。未免就有些太没尊严了。
楚云皓无奈苦笑道,“我才刚到南境。还没过澜沧江的时候,月牙岚她们就已经开始做事了。如今这边什么状况还不清楚。巫族人的使节我也不曾见到,这么快就要我做决定,怕是有些为难人了。”
杨曜亦是无可奈何,道,“使节昨晚上就到了。巫族那边,隔三岔五总要派几个人过来的。我今日也是因为说出来你接你,才躲过一时。天天捧着文书逼我签字。又说小公子不习惯南境这边的气候,多灾多病的。不如我早早签了字,他们好尽快将人送过来。我一拖再拖,始终说是在等天启庙堂那边的意思,如今你都来了,谁知还能怎么敷衍。”
楚云皓略微皱了皱眉,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连你也不能应付么?”
杨曜道,“前些日子来的都是些祭司之类的人物。大祭祀没有出面。我还觉得那边也算是留了些余地,管来的是什么人呢,拖延一番打发过去也就罢了。可这一次不同。昨夜到的,是巫族祭司白羽。他原是白氏那位巫王跟龙依雪生的。既是圣女的孩子,又有王族血脉。据说不论是在巫教还是在王族,地位都举足轻重,单论身份是不好打发。说到为人吧,其实也有些狡猾,狐狸似的,不是好相与的人。”
楚云皓听他这样说,便点了点头,“既是如此,我来都来了,便由我去见一见那个人也好。不过这巫教说来也奇怪。圣女什么的,不是应该许于神明冰清玉洁么?这位巫教圣女,居然还跟王室生下了孩子。”
杨曜道,“南蛮人的地方,其实也就是这样。跟咱们儒门的想法截然不同。说是圣女,不过是大祭祀从年幼女孩中选出来合眼缘的罢了。清圣高洁尚在其次,长得倒是都挺不错的,会被王室看上也不奇怪。另一方面,巫教拜祭四神,又另有传说,说王室便是神脉传人,既然如此,侍奉神明的圣女为尘世间的王哺育后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照你这么说,这个白羽可以算是巫教的王子了?地位又如何呢”
杨曜轻声道,“那倒不至于,白羽的身份,其实有点微妙。他是王子没有错。但因为是圣女所出。从小在巫教总坛长大,其实是大祭祀带大的。巫族这个地方,神权与王权此消彼长。大祭祀养育这个孩子,自然别有用心。白羽本人立场,是在神权还是王权,就不大好说了。他如今跟在大祭祀身边,都说他是大祭祀的嫡传弟子。但神权与王权不会轻易便合并于一人之手,他总得作出选择。而且,不管他的选择倒向哪边,想必都会有许多人心生不满。”
楚云皓轻飘飘说了一句,“既然在巫族这么难以容身,那要不就让他来朱雀皇朝这边吧。做你的内线,南冕亲王府家大业大,总不至于亏待了他。”
杨曜便道,“那恐怕不能,再怎么说,他生来也是巫族人,管立场尴尬不尴尬,好歹也算是个皇族人,何必背叛族人求取荣耀。”
楚云皓说,“云皇似乎就是巫族人。”
杨曜道,“那是四哥的本事。不过,真要说起来,神蛊云皇最后也是不得善终。”
神蛊云皇原是巫族出身。在南境建立还珠楼,独立于南苗诸族之外。还珠楼做的是买卖性命的生意。按说是没有立场。只是神蛊云皇这个人当初与楚云桓私交甚笃,为楚云桓做了不少事情。因此就算说云皇立场在楚家的境南兵府也不为过。
云皇后来死无葬身之地。他本就是天下名医。楚云桓的伤病一直由他照应。他死之后没多久,楚云桓亦病逝,也算是酬了这知己一场的情义。
那是当年。不论是三公子还是四公子,在南境经营的根基都颇深。但如今,南冕亲王府就是没有那般盘根错节的势力。说到底还是皇族出身,放不下身段。不比当年楚家那两位将军,跟草莽出身的人都能称兄道弟。他深宫里出身,又是在天启长大的。经营南境这么些年,到底有些力不从心。
楚云皓无奈笑笑,道,“也不是怪你。你是我表哥。从前我在宫里做龙禁尉的时候,说是管你叫七哥。其实认真论起规矩,得叫你一声七皇子殿下才是。如今我是楚家家主,又坐了摄政王的位置。论起身份算是能跟你平起平坐。但你我兄弟,一向是有话直说,这样的关系,倒是跟身份地位都无关。如今形势,我在天启,你在南境,五哥虽说是在北境吧,但他那个人,一贯除了打仗,万事也都不挂心的。你是皇室出身,我却从不将你当外人。楚家如今靠你我二人支撑。要说起来,论起长袖善舞,我是不及长公子,这么些年在天启尽得罪人了。说到南境这边的筹划,你也确实不及四哥。咱们自家人,该说的还是得说,一起反思便是。”
杨曜道,“要不说你这张嘴尽得罪人了,别说天启那边。我贵为亲王,除了你,谁敢这般指责我。”
实话实说,杨曜自打生下来起,不曾听过这般无礼的话。可见楚云皓这么些年在天启招了多少人嫌弃。
楚云皓道,“怪你太随和,打小就不跟我计较这些小节上的事情。惯得我没大没小,跟你这个做亲王的出言不逊。”
杨曜轻声道,“你倒是不把我当外人,有什么说什么的。天启那位,跟我骨肉至亲,倒像是将我看做了外人。”
指的是杨烈。这么些年,杨曜在南境统领亲王府府兵,也不是没下过功夫。但每次与宋家的忠烈府有什么争执,折子递上天启,天启那边向来偏袒宋家。
杨曜心知,皇室那边忌惮他这个在外领兵的亲王。这么些年来,要说委屈倒也受了不少,但多数时候,都是容让忍耐的态度。如今骤然说起此事,不由也有些在意,便说了这两句风凉言语。
楚云皓只得规劝道,“也不都怪他,怪我得罪的人太多,外朝六部,不敢在天启公然与我作对。便只好对你刻薄些,好出这一口恶气。”
杨曜不由失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堂堂一个宗室出身的亲王,竟然还得替你顶包受气。”
楚云皓便道,“在外有在外的不便,这也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