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着时间,似乎路途已经将尽。既然提起了天启那位皇帝陛下,杨曜便又多问了几句。
“要说起来,天启那位还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只是这么些年不曾上京觐见了。也不知他如今性情如何,你与他朝夕相处,或许情分还能深厚些。我身在边远之地,只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却不知天意如何,说起来,也是惶恐。”
楚云皓微微垂下眼眸,道,“你是想问我,烈儿是怎样的人吧。”
杨曜点了点头,道,“天意难测。若是将那个人看做君王,是不该擅自揣测。但其实他到底也是我的侄子,多年不见,有些想知道他变成什么模样了。”
杨曜一贯重情,人尽皆知,这几句话,倒也说的真心实意。
他若不是重情重义,也不至于在南境一留就是这么多年。
楚云皓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啊,我没有孩子。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将他当做自己的骨肉一般看待。原本以为,这样的关系可以维持一生。可是直到这些日子以来,我才突然意识到。他是个君王。君临天下的人,不会是任何人的孩子。”
“皇帝也是人。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是啊,他是人,可是他早晚会变成一个像是天地一般淡漠无情的人,若非如此,或许没有办法在这险恶的人世间活下去。”
杨曜无言以对,隔片刻,说了一句,“或许是孩子长大了吧,总有自己的想法,而你读不懂。”
楚云皓轻声道,“因为读不懂,所以渐行渐远。但既然有伴君如伴虎这样的话,或许还是远一些好。”
杨曜说,“我从前还想着,你从小便是天性不羁的人。或许是不喜欢长久的待在朝堂之中。若是有朝一日你待得烦了。我也许就不能继续留在南境了。我可以去天启,代替你去照顾他你这样一说,我倒觉得,分隔这么些年了,纵使相逢应不识,倒还不再相见。”
“我或许不会在天启待太久了。至于你,其实你留在南境也挺好。天启那个地方,乌烟瘴气的。也不适合你。”
“留在这边,也便罢了,这么些年,就跟玉隆儿相互照应。是我失职。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过是一场意外,没有人责怪你。”
当初听说玉隆儿被绑架的时候,实话实说,楚云皓的心情也是既吃惊又愤怒。但不管怎么说,怪不到杨曜头上。当初楚云皓还在南境的时候,玉隆儿便已经被送过去了。他年岁虽小,在南境领兵的日子却比杨曜长。说到南境防务上的事情,其实还是杨曜仰仗他。武家出身的人,在边境上出了意外。怎样也不能怪到封疆的亲王身上的。
杨曜道,“我会责怪我自己,这些日子日日做噩梦,始终觉得对不起长兄。”
楚云皓便疑惑问道,“我之前听说,玉隆儿领兵的地方离边境线还有一段距离,怎么会被越境绑架呢?是有什么特殊原因么?”
杨曜说,“说起来,这事儿还和那个龙吟霜脱不了干系。玉隆儿就是太善良了。”
就这阵子说话的功夫,他们二人已经到了王府外。杨曜便道,“等会儿等月牙岚到了,先让她们两姐妹与白羽应对一阵子吧,你我先去书房,我仔细将事情经过说与你听。”
所有经过都导向结果。想要让事情顺利结束,便不能不问前因。
此事说来话长。但也不算是有多曲折离奇。
十余年前,道境玄宗有个叫玉阳君的道尊违了道门的规矩,玄宗不能容,此人便一路逃窜至南境,略微用了些手段。将苗疆出生的一个小女孩捧为圣女,亲自教养了七八年。然后又将原本已经四分五裂的五毒教一手扶持起来,以圣女常玉寒的名义,引领了许多苗人的信仰。然而后来,苗疆王室动荡,玉阳君野心过大,甚至试图想要干预王朝更替之事。玉阳君其人,以及追随他的那些五毒教众,都被楚云皓率军诛灭,连那位号称至圣至洁,口衔天谕的圣女常玉寒,也沦为阶下囚。
在华族人看来,五毒教人奉若神明的玉阳君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道境叛徒。圣女常玉寒,也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但南境这边,蛊毒二术盛行。偏偏是母系氏族,老氏族留下来的蛊毒之术,都是向来传女不传男的。
南境教派众多,覆灭了一个,还有别的。但无论是哪一类的教义,都是以女子为尊。巫族却是例外。
巫族人尊崇的是巫术,虽说也算是术法的一类,但却与道境的正一天道,以及北境的阴阳道截然不同。巫族人的术法传承于南境宗族,擅长操纵变换各类式神以及尸身,人体。主要依靠咒术与占卜施法。而且,巫族并非母系氏族,他们的巫术,是传给男孩子的。巫教之中掌握有实权的祭祀都是男子。
即便如此,巫教依然是南境的宗派,为了迎合南境百姓的心思以吸纳更多教众,巫族也效仿其他教派,在神灵前祭祀占卜,选择家世清白的女童作为圣女,自幼在总坛教养,供奉于高台之上。接受教众们的朝拜。
楚云皓疑惑道,“既然是供奉于神坛之上的人,玉隆儿又怎会认识她?”
杨曜便道,“神坛上那个,是圣女,龙依雪。说要与玉隆儿缔结婚约的,是那个圣女的亲妹妹,龙吟霜。你是不知道,巫教许多巫术,需要用活人来做引子。当初霓羽族被巫族所灭,霓羽族战俘被巫族扣留,便是拿去研习巫术。此举未免也太过于残忍。所以那会儿你让我设法解救那些战俘,我便答应了,委实也是看不下去。”
楚云皓点头。
此事他当然心知肚明。楚云皓从前欠霓羽族族长南宫月一些人情。南宫月将楚天香送入宫中,提出的条件只是要他护楚天香一人周全。也没提过借兵的事情。毕竟人情也没欠那么大。后来巫族与霓羽族战事爆发,霓羽族覆灭,楚天香求他去解救霓羽族剩下的那些人,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楚云皓道,“这样邪门的教派,早该兴兵围剿才是。”
这也就是南境。若是在道境玄宗,以活人作为实验品来研习术法,必然会被视为邪魔外道,天诛地灭。偏在南境,这种邪魔外道比比皆是,也不限于这一家。
杨曜道,“南境百族,各有习俗,但都不在儒门教义之下,从华族的眼光看来,说全是蛮夷也不为过。这里也不似北境,雪原千里。这地方,地形复杂,又四处都布有阵法。四公子经营多年,与苗王订下盟约。能保住澜沧江以北的防线,已经十分不易了。你别看南蛮诸族平日里相互攻伐。一旦朱雀皇朝大军压境,他们必然会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到时候就不是北边战场那种骑兵对冲的打法了。投毒,布阵,下蛊,无所不用其极。咱们这边军势再强大,也难免焦头烂额。能保住华族人的地界就行了,至于南蛮子,管他们做什么呢,只好眼不见为净。”
“欺到我们头上了,那便是师出有名,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南境这样的地方,若是真下定决心想要扫平,也未必就是办不到的事情。”
似是怕杨曜误会一般,他又多解释了一句,“我也并非穷兵黩武之人。只是南境百姓,若是被邪魔外道蒙蔽,我也看不下去。”
“到底是楚家人,玉隆儿的性情也是像你。他在南境这边,四处流连修习医术。听人家讲,说是在澜沧江北岸有巫教分坛的巫师拿年幼的孩童去祭祀神明,那处祭坛被当地的村民围住,要点火将妖孽都烧成灰烬。玉隆儿便赶去查看。即便是有巫师拿孩童做祭品,既然是在朱雀皇朝境内,也要依照法度处置,何况被巫教收留的孩童总是无辜的。就算他们是巫族人,也不该一起被烧死。”
楚云皓轻声叹息,“这孩子,聪明归聪明,就是心底太过于仁善了一些。不像是行军打仗的人。”
“大哥当初让安成君教养他,原本便是打算让他济世救人。他有这样的心性,也一点儿都不奇怪。”
“我虽没见过安成君本人,但也听说过,这位北境阴阳师一脉的传人隐居于北方山林之中,守护阴阳道那些孤魂野鬼。安成君那个人,连无意中闯入法阵的飞鸟都不忍心伤害。玉隆儿是他的弟子,自是狠不下心的。既然有他在,那巫族那些人,不论是巫师,还是被当做祭品的孩子们,应该都是得救了吧。”
“是,那是半年多前的事情,那位巫师自然是被抓进大牢了。被他当做祭品的儿童多数都是十岁上下的孩童,龙吟霜今年也就十四岁,混在那些孩子里也没被旁人察觉。我让江北大营的人姑且收留了那群孩子,再慢慢查访他们的家人。那段时间,玉隆儿放心不下,便常去探望,听江北大营那边的人说,他倒是同那个龙吟霜挺谈得来的。”
楚云皓轻轻哼了一声。
道,“那是玉隆儿性情随和,跟谁都谈得来罢了。也未必就是有什么。”
“后来那些孩子就陆续被家人接走了,龙吟霜也不例外。她住在澜沧江南岸那边。已经过了南境防线。在她回去之后,玉隆儿还是经常与她往来。或许是早有预谋吧,直到玉隆儿被巫族人绑架,我再去查他这些日子的行踪,才知道他为了这么一个女孩子,曾经数次越过边境线。因此才会踏入巫族领地,被巫族人所绑架。”
说到这里,连楚云皓也生出些疑惑。
“玉隆儿不会真的喜欢那个小女孩吧?我听你这么说,总感觉她不像是什么好人。南蛮子这些女孩,别看年纪小小,其实心思应该都挺深的吧。”
杨曜道,“我也没见过龙吟霜,并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只不过,总觉得她和玉隆儿之间,应该也不是少年男女两情相悦。小公子应该只是可怜他吧。他若是真的喜欢什么人,不会一个字也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