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倒下去之前,倒是注意了一下,特意倒向另一边,宁可摔在地板上,也不敢撞到那位尊贵的亲王殿下。但是却没料到。习武之人反应极快,就那一瞬间,身形动作快到看不清楚,单是顺手一捞,便将她整个人捞了起来。
一抬眼看见的是那个人的下颌曲线。她突然想起当初入宫的时候也是这样,内廷回廊初见,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因为体力衰弱而倒下,楚云皓那会儿也是这样,一顺手就将她整个人兜住了。
若无其事,就跟拎个纸片似的。顺手捞了,也能顺手放下。
如今不比从前,她现在毕竟也是杨烈身边人了。刚被放下踩到在地面上,便立刻站稳,轻声说了一句,“妾身多谢摄政王殿下。”
声音轻到几乎听不清楚。楚云皓微微皱眉,以淡漠的目光自楚天香脸上扫过。
昨晚便听到消息了,说是杨烈又留了揽月阁更衣在持中殿过夜。持中殿除了一位君王,便是伺候人住的地方,上殿侍奉对于地位尊贵的御殿来说是不体面的事情。但以楚天香低微的身份,也就犯不上计较了。
清晨入朝之前,又听说杨烈留楚天香在持中殿睡到早朝后。这便有些不合规矩了。御驾不在,岂能容一个小小更衣在殿内安寝。楚云皓心里略微有些烦。不过要认真说起来,杨烈后宫的事情,他还真不想多过问了。
毕竟从前也算是没少管,弘徽殿与揽月阁多有矛盾,要说起来,揽月阁这位更衣没少给他舔过麻烦。
谁能料到,朝会之后来了持中殿,居然还能遇见这位更衣。伸手扶人是出于本能,扶过之后,看着那张精致的面孔,心里更烦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看上去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罢了。可是,不管任何时候,那双烟色眼眸里,都是淡然无波的平静,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却总是轻易让人心生涟漪。
为这几分心乱,便不想再看见她。
幸好楚天香也算是懂得看眉眼高低。急急忙忙施礼之后便退下,只留他与杨烈二人在殿内。
一时相对无言。
杨烈抬头轻声问了一句,“舅父是有话说?”
楚云皓道,“南境那边,南冕亲王府的兵权是不能削弱的。”
“六部的意见,南境一处弹丸之地,两所兵府,未免有些太多了。若是不能削弱南冕亲王府,难道是要削忠义府么?”
楚云皓默然片刻,还没有说话,杨烈便道,“我约略能明白舅父的意思,舅父想必是觉得,亲王毕竟是七皇叔,外有君臣之义,内结骨肉至亲。自然是想着亲王府好一些。”
这话从前都是拿来说外戚的,如今被用来形容宗室,也是有些奇怪。但杨烈就是想这么说。
楚云皓说,“不是这个意思,如今南境两府,一边都不能削。儒门这些人,对军务一窍不通,听他们议论,只会误国。”
杨烈倒是有些意外。此事情况复杂,他是知道的。往深里想,两府制衡是朝廷的算计,但南境战场如今到底是什么局势。也只有镇守在当地的兵府最为了解。若是说儒门这些人空谈误国,也不完全是没有道理。
楚云皓自后方书架上将南境地图拿了下来。一一指点江山。
南境有苗民,有巫民,也有百夷诸族。各族之间战事频繁不说,各自擅长的战法也不一样。
苗民与巫民擅用蛊术,百夷诸族擅长水战与刺客之术。各族之间的势力犬牙交错。在这种地方布防,原本便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忠烈府的位置,防范的是百夷诸族。苗民与巫民的势力所在,与南冕亲王府对应。两府各司其职,并不是如同兵部所说,只要有一个兵府在就足够。
杨烈往地图上看了下,轻声道,“苗王数年之前已经与朱雀王朝和解,约定互不侵犯。至于巫族,”他手指落到地图灰色一处,道,“去年巫族兴兵灭了霓羽族,这事舅父也是知道的。南冕亲王府那边跟巫族多有来往,巫族如今也没有与朱雀皇朝为敌的心思吧。”
言下之意,南冕亲王府的兵力,的确是没有什么必要保留。
楚云皓轻声道,“蛮夷之众,毕竟非我族类。兵部要的军报,不过就是一年之中有几场战事。巫族之中有多少兵力。来来往往各自是什么动向。如今能知道巫族究竟有没有不臣之心并随时应对的。也只有身在南境的那位亲王。”
杨烈抬眼看向楚云皓。
“舅父这般相信南冕亲王么?若是南冕亲王有不臣之心,又当如何?”
楚云皓说,“他不会。”
杨烈说,“我也读史书,帝王家兄弟阋墙是常事。我那位七皇叔血统尊贵,远在承显皇帝诸子之上,屈居于南境,难道不会不甘心么?”
朱雀皇朝是血统制,以血脉远近亲疏分封诸侯。以南冕亲王的身份,留在南境,是有些委屈了。
楚云皓说,“旁人如何想,我是不得而知,但他,他不会。”
杨烈道:“骨肉兄弟,舅父信得过七皇叔,也是应当的。南境若有变动,兵部的军书未必信得过,只听七皇叔一人所言么?”
楚云皓一时无语。
是这样没错。当初南境是楚云桓镇守的,楚云桓病逝之后,由南冕亲王杨曜替上了南境守卫的位置,原本便是为了有一个信得过的人在那边。若是不信南冕亲王,又能信谁?
他也听得出来,如今让杨烈生出疑虑的,也未必就是南冕亲王一人。而是朱雀皇朝绵延这么些年的门阀血统制度。
他看向杨烈,目光悲凉,道,“那你信我么?”
杨烈轻声道,“是舅父将烈儿一手带大,烈儿不敢不信舅父。”
是不敢不信,而不是信。
楚云皓深深叹一口气。
“就算是你我之间,也难免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么?”
杨烈说,“舅父关爱之心,烈儿是懂的,只是,就算是我,也想要有自己的主张。更何况,六部主政在外,凡事若是只听舅父一人之言,也失了朝堂的公允。”
楚云皓轻轻的笑了笑。
“听儒门那帮书生议事,怕是要误国的。你说的这些,我听明白了,即便如此,我也就是一句话,削减南冕亲王府军费的事情,我不同意。南疆原本贫瘠。南冕亲王封地的赋税不能维持府上开支。说不能削,就是不能削。”
内廷外朝,不能任由他一言决议。可是他这一言既出,也无人能再反驳。
杨烈微微低头,避开了摄政王殿下的目光。
只是片刻之间,便已经在心里盘算清楚。他身边都有什么人呢?内廷外朝各有六部,一多半都是楚家扶持的人。军方更不必说。京畿到内廷的军队,一多半都在楚云皓手中。连户部都是他的人,他说不行,便是不行。
同样,外朝兵部有人提出削减南冕亲王府军费一事,也并非无迹可寻。儒门教统,帝师白君砚有门人在兵部。细想起来,此事结局如何尚在其次,更为重要的,或许是身为帝师代表外朝势力的白君砚,能否与外戚出身的权贵摄政王殿下对抗。
更重要的是,身为君王的杨烈,他到底是站在帝师一边,还是与自己的舅父持同一立场。
杨烈心想,这可真是功亏一篑啊,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强硬的资本。赌这一局,不过是为了看那个人肯不肯退一步。那人若是肯,往后万事还可商量。
那个人不肯让步,也只能由他们一退再退。
罢了。
争不过,就是争不过。
杨烈轻声道,“那就按舅父的意思办吧。”
楚云皓道,“那我就替南冕亲王多谢陛下的体谅了。”
杨烈说,“我只问一句,舅父说国事为重,是否此事之中,真的只有国事,没有私心?”
楚云皓点头称是。杨烈说,“若果真如此,无论舅父如何做事,我也只得容让了。”
楚云皓说,“我这一片赤诚之心,你总该懂的。”
杨烈称是。也没别的话说。
楚云皓说,“此事既然已经成了定论。那我也该告退了。”
方才进来的时候,这间殿所之中,还是红袖添香的旖旎情境。如今那貌美的侍妾已经被打发出去。他说走便走,也不能将人再传召回来了。
这样也好,镇日里和那些出身寒微的女子待在一起,也不像话。该说不说的。楚云皓到底也没把话挑明说。
漪澜殿那位女御临盆将近,真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去漪澜殿坐一坐。
做人舅舅,却也没必要这样讨人嫌。楚云皓这般想着,还是没说那些多余的话,就这样缓缓踱步出了持中殿。
不多远,行至渡月桥处,这才见楚天香竟然还没有走远,蹲在渡月桥一侧的溪流边上,正在往水里仔细打量。似是在找什么。
身后是平日里跟着她的小丫头,就在不远处端然站着。
正是日头正烈的时分,楚天香面向溪水,半低着头,如云一般的黑发散落两边,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暴晒于日光之下。侧脸间只看得到小小的下巴。楚云皓亦不免驻足。迟疑片刻。
从前不曾留意过这个人,也就没有注意。其实她还是好看的,好看在不经意间,便如此刻,竟是连倒映在水中的影子都是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