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香温顺的靠在杨烈膝盖之上,杨烈伸手抚摸着她如云一般的青丝,若有所思。
如今比起从前,又有什么区别。天启京中,是姓楚的摄政王一家独大。他听了舅父的话,娶了阿鹮。或许只要一直听话,做楚家人,这一世也就这么平平安安的过去了。那个人总是能保得住他的。若是不听话,以那个人的能力。就算他坐在帝座之上,压死他,似乎也可以说得上不费吹灰之力。
听话归听话吧,朝堂上的事情,单说听话,哪有那么简单。那个人说不削南冕亲王的兵权,他便不削。来日若是南冕亲王坐大,南境经由江南水路,顺风的时候不到十日便能兵临天启,那个人与他的七皇叔交情深厚,而他从小到大,连七皇叔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一朝听话,养虎遗患。或许一生一世都要任人摆弄。
更何况他原本便不是该听话的那个人。虽然他身上也流着楚家的血,但他姓杨,他是杨氏皇族的血脉。真龙天子代代王侯,听话这两个字,从来都不该用在他身上。
他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轻声对楚天香道,“你也觉得,裁撤南冕亲王府的军费,是应当之事了?”
楚天香略微惊了一下,抬起头道,“这也不是臣妾该议论的事情。”
杨烈苦笑,道,“是,若是因你之言而这么做,怕是你要被传成祸国妖妃了。”
内廷之中,一言一语都关乎朝政,就算是真想要将楚天香放在这个位置。她粉身碎骨也不够分量。
杨烈叹息,道,“按伦理,舅父是长辈。按朝中的规矩,他有摄政之责。朕是该听他的。只是另一方面,内阁六部有参政议政的重责在身。内阁六部赞同的事情,或许舅父也该想一想。”
楚天香道,“朱雀皇朝内廷外朝,宗室外戚都互为牵制。这样复杂的事情妾身其实也不懂,妾身倒是知道,不管怎么说,天子一言,总归是有用的。”
杨烈轻声道,“能说了算的,从来都不是某个人。而是权势。权势这种东西,未必就在天子手中。”
楚天香听见这话,微微的抖了抖。
她说,“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天下之间,还有谁会比陛下更有权势?”
杨烈默然无语。但不必他说。他们二人此刻心里想起的,必然都只有那一个人。
威武王楚云皓殿下。
临朝摄政尚在其次,楚家如今是兵府之首,自然呼风唤雨。而身为天子的杨烈能够调用的军队,也不过就是六庭馆御部,龙禁尉,与天启廷尉府罢了。
六庭馆馆主楚君仪,楚家人。内廷龙禁尉名义上的大统领至今依然是楚云皓,实质领兵的是楚云皓的侄子楚鹤龄。来日在楚家少年将军们中选出能继任大统领之位的人,那是理所应当之事。这么些年,内廷兵权一直紧紧抓在楚家手上。宗室之首刀龙亲王屡次插手,试图架空楚家在内廷的兵权,都以失败告终。
北境南境,或许能容忍他人联防渗透。内廷兵权是楚家底限,绝不肯让出半步。
廷尉府是宗室的人。天启廷尉府府尹,是刀龙亲王世子至交好友。廷尉府名义上是直接受命于天子,统领天启九门防务。但若有一日祸起萧墙,刀龙家世子的立场会不会左右廷尉府兵力动向,也是难讲。
臣强主弱,身为君主的人能够依靠的,便只有虚无缥缈的忠诚。人和人吧,心很齐的时候至少是相互信任的。但一次又一次的意见不合,再深的信任,最终也会被消磨殆尽。
疑虑重重的时候,甚至觉得身边的每个人都不可信。唯有眼前人,算是个例外。
为什么呢,大概也不过是因为,她与帝都之中那些世家公卿的女子都不同吧。宫里其他女孩,哪怕宁静淡泊如阿鹮。眼眸之中都是深锁情绪,带着不动声色的矜持。唯有楚天香,生得一双清澈眼眸,所有情绪都在眼睛里,一眼便能望到底。
他喜欢看这双眼睛。也喜欢握着这双手。风雨飘摇之中,就算连自己身边的人都难保住。但也算是留得一刻是一刻。
一晌贪欢。
到了天色微明的时候,外面钟鼓轻响,是到了早朝的时辰了。
杨烈起身,吩咐侍从女官进来更衣。楚天香听见动静,原本正打算起身,却也被他按住。
落枕间,触手生凉。几乎令人爱不释手。杨烈伸手自果盘里拿出个橘子,放在床头,轻声道,“你再多睡会儿吧,反正你又不用去早朝。”
他喜欢吃橘子,因此才从果盘里拿了橘子放在枕间。他这阵子总睡不好,昨晚也是,二更天才睡下,留着楚天香陪他说话,因此到了这个时候,自己提着精神起来,倒是惦记着让楚天香多睡会儿。
楚天香伸手接过那只橘子,被那凉凉的触感激了一下,倒是醒了三分,她低头,轻声道,“按着规矩,陛下不在持中殿,妾身可不能睡在这里。”
就是规矩,为了这规矩,从前她侍寝的时候,就得五更天蒙蒙亮的时候从持中殿走回揽月阁。一路上不知被多少怨恨的目光盯着。
杨烈正在更衣,听见她这样说,头也不回道,“说什么规矩,持中殿是我住的地方,我说的话便是规矩,别的事你也无须理会。躺着吧,等会儿早朝结束了一起用完早膳再走。”
他这么说着,楚天香没有应声,他身边的女官倒是低低的说了声是。
杨烈去早朝去,楚天香想着,这会儿起来也没什么事情,说了要留到早膳之后,若是起身了,也不能就在持中殿四处走动。不如就这么躺着吧,也免得给别人添事。
迷迷糊糊闭着眼睛,便听见格窗外面回廊上,传过来低低的议论之声。
“陛下倒是宠这位更衣。从前见他对楚妃娘娘说话,都没有这般温柔过。”
似是有叹气之声传来。
“咱们陛下啊,似乎就是喜欢这样的。对那位常在不也挺好的么?”
“也是下作。”
轻笑之声越过窗棂。持中殿里的人,说话做事一向都是轻悄悄的。各殿的隔音都不大好,也是为了让天子叫人的时候,外头能听得清楚一些。
所以这些议论声,也都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到了耳朵里。
楚天香闭着眼睛,没动,也没说话。
她听得懂。旁人这般说话,原本便是说给她听。与其遂了那些人的心愿,不如只当没听到。
倒是恨不能真聋了。
楚天香自认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是有些人恨她。恨不能让她去死。
早朝结束的时候,杨烈自前殿回来,面色极差。
楚天香先前估摸着差不多到了他该回来的时候了。已经起身收拾好,如今见他面沉如水走进来,身后跟着的几位女官到了殿外也没有再跟进来,只留他一人,衣角带风,带着一阵子煞气进来。
天子动怒,就算神色不动,旁人也难免惶惑不安。持中殿女官众女官纷纷退下,只留下楚天香一人。
楚天香原本坐着,这会儿都没起来,只微微抬眼,看向杨烈的方向。
秋水明眸,只这一个对视,杨烈也觉得自己的心里渐渐安静下来。
他走到楚天香坐的椅子跟前,微微躬下身子,与楚天香额头相抵。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真是累啊。
朝堂之上唇枪舌剑,人人都有各自背后立场。说出来的话半真半假,若不是能看透背后瓜葛,都不明白这帮人到底在说什么。
幕布一层接一层。掀开一层还是一层。说是忠于朝廷,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断砌词矫饰。从小到大,身边人都告诉他能相信的人只有摄政王殿下。可现在,便是坐在他身边的这位摄政王殿下,字字坚决的告诉他,不可以。
身为君主,若是要削藩,当然应该自己做决定。甚至这都算不上削藩,只不过是减了南冕亲王府一部分军队,可是楚云皓就坐在他的面前。一次次对他说,不可以。
楚云皓就稳稳当当的坐在帝座之侧,他这个舅父,虽然是武士,但生得清秀文隽。原本不是那种魁梧之人,即便如此,那个甚至可以说有几分清瘦的身形坐在那里的时候,亦能让杨烈感受到泰山压顶一般的沉重感。
透不过气,根本就透不过气。
也就是回到殿内,温香软玉抱在怀中,才渐渐缓过一口气来。
外朝已经有话了,说他芙蓉帐暖,贪恋美色。其实也未必。不过是在外朝过的艰难。唯有后宫之中的女子,能以这般毫无保留的恋慕眼神看着他。
图得何止是美色,旁人根本就不懂。
偏偏在楚天香依靠在他怀中的时候,外面隔门轻响,杨烈回头,便见楚云皓拱手靠在门边。
杨烈之前心绪不好,进内殿的时候就已经让外面伺候的女官退下了。这个时候外面没有人,谁能料到,一点也没有通报,楚云皓便走到了殿内。
眼下这场景,其实是有些尴尬的。杨烈放开楚天香,后退了一步。就那么站在那里。
楚云皓倒是若无其事。轻声说了一句,“这两日有话都是在朝会上说的。人多话杂,千头万绪也说不清楚。不如就在这里,我同你谈谈吧。”
杨烈轻声道,“好。”
楚天香起身施礼之后,便要离开。心里其实也略微有几分慌张,却是不曾料到,眼看着要走到门边,脚底下不慎绊了一下,整个人便往前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