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儿来了之后没过两日,持中殿传召楚天香上殿侍奉。
这时间来得太巧,巧的让楚天香都怀疑,赵玉儿是不是预先便已经知道持中殿那边有意再将她拎出来,因此才特意来拜访。
是有一阵子没有上殿侍奉了。揽月阁那边闲到落灰。她听了悦怀玉的嘱咐,闭门不出躲着,好歹也是落得清净。闷归闷,也没再被人找过麻烦。
持中殿女官之中,一向是赵玉儿伺候的时日久一些。如今赵玉儿做了常在,听说摄政王事后颇有些不悦,特意吩咐了六庭馆,将持中殿的伺候人都换了,换成年长一些的女官。如今打眼望过去,都是老成持重的人。
也不是说上了年纪就不好看了。选过来的,都是气韵出类拔萃的女官。安安稳稳的站在那里,论起如今持中殿的风气,其实是比从前看上去赏心悦目一些。
引路的女官到了殿外,轻轻扣了扣隔门,低声道,“揽月阁更衣上殿侍奉。”
里面淡淡一生吩咐进来。女官拉开隔门,楚天香微微抬头,见殿内书桌之后坐着的是杨烈,而书桌侧面太师椅上,大马金刀一般姿势坐着的,正是一身雪白常服的楚云皓。
楚天香慌忙低下头,静静站着。内廷的规矩多少也听过,国舅爷在里面,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原该回避的,只是这隔门已经打开了,总不能关上就跑。
持中殿女官倒是见惯这种场面了,安安稳稳侍立在侧,并不说话。
楚天香就算低着头,也能感觉得到,楚云皓淡然的目光自门口一扫而过。似是微微叹了口气,他说,“算了,今日便弹到这里吧,我先走了。”
杨烈正在批折子,听到这话,点了点头。
“舅父慢走。”
他也没有起身相送。原本站在门口的女官往侧边让了一让,楚云皓出去之后,看也不曾看二人一眼,径自便往殿外去了。楚天香这才踏步入内。
杨烈将手中的笔放下,抬头对她笑了一笑。
真真是少年君王温润如玉啊,这轻描淡写的一笑,让楚天香的心都微微的颤了颤。
大概是真的喜欢他,不然也不至于为了一个笑容就心动。
她向来不会讨好人,拘谨到甚至有些木讷,也只有看到杨烈的时候,能打心底生出一层层温柔涟漪来。
她上前躬身一礼,道,“妾身给陛下请安了。”
杨烈微微侧了侧身子,示意她上前,她走到杨烈书桌边上,见他正在批复奏章,手边的砚台之上,墨有些干了。楚天香想着,方才是摄政王在这里,六庭馆的女官没有进来,也没人磨墨。
她略微挽了挽衣袖,往砚台上打了些水开始研墨。杨烈抬手沾墨的时候,见砚台被占着,只得姑且将笔搁置在笔架上,略微停手,靠在椅子上,闭目静思。
楚天香将磨墨石搁在一边,回头看了他一眼,自然而然便说出一句话。
“这些日子不见,陛下看着憔悴了些。”
是实话,闭上眼的时候便能看得到,眼下暗青,眼看着是没睡好。
这话若是旁人说的,或许会被认为是讽刺杨烈身边有了新欢夜夜春宵,但因为是楚天香,杨烈知道她心思单纯没有别的意思。
一板一眼,认真同她解释。
“吵架吵了好几天,心累。睡不好也是真的,时常半夜来折子,说起来,就得起来,三四更被叫起来议事,五更还是要早朝。朕如今没别的什么盼头了,也就盼着,什么时候真没事清闲了,能好好睡一觉就好。”
楚天香默然无语。
她从前也听说过,深夜送到的军报,一般都是先送到武成殿的。这些日子以来,是杨烈自己说过,紧急的政务与军务,持中殿也有责任及时过目。
武成殿那位摄政王殿下听见这话,倒也没有驳回,只是说既然这样,那深夜若有要务,就一起议事好了。陛下年岁到了,许多事情也确实该亲自过问才是。
听说这阵子事情还挺多,内廷经常深夜开门,只是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事情。她也没问过。
只是轻声安慰道,“陛下背负天下之重任,为了国事劳碌,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多保重罢了。”
这么想着,又轻轻的笑了笑。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居然敢跟陛下吵架。”
杨烈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说,“江南前阵子闹了水灾。淮河沿岸上万倾良田几乎颗粒无收。原本江南便是富庶之地,如今骤然受灾,不仅赋税骤减,而且还要出银子赈灾。几处世家封国,连年都是歉收。虽说拿出来些银子,但也是杯水车薪。”
楚天香静静听着,不插话,也不打断。
虽然是知道,内廷不得参政议政,但站着听几句,未必也就犯了什么大错。杨烈肯说,她也就愿意听着。
杨烈说,“工部要修缮河道,这是千秋大业,关系到国计民生,是不能耽误。只是没有银子。朕也为难。”
楚天香轻声道,“妾身从前自南境来之前,听人说天启是黄金之城,连护城河里流的都是珍珠翡翠。”
杨烈微微苦笑,道,“太夸张了。不过说起来,上百年前,国库也不算空虚,只是连年兵祸,如今是拿不出这笔钱了。”
楚天香微微点头。
这些事情,她听宫里的女史讲过,承显朝三次北伐,一次内战,再到昭武皇朝时期,又有一次北伐一次内乱。近百年之中兵燹连绵,军费宛如流水一般泼洒出去。打仗是最耗银子的事情,想也知道,就算是有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般消耗。
筹钱是件麻烦事,无论是皇族还是普通人家,没钱的时候犯愁的心情总是一模一样的。
楚天香轻声道,“不能开源,那便节流吧。妾身身在内廷之中,家族也没有什么家底,帮不上陛下什么。能做的也就是省点。”
杨烈看着她,轻声道,“你原本是南境中人,想必对南境的了解也很深了。”
楚天香说,“我是在南境长大的。陛下有什么事情,问我便是,未必说的准,但至少也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烈笑了笑,说,“国库空虚,兵部说,这么些年,南冕亲王府的府兵有一笔军费,南疆忠烈府也用了一笔军费。年复一年的,都是大开支。削减军费势在必行,南境一境之地,也用不着两处兵府,要开始,便该从南冕亲王府开始。”
楚天香低头想了想,说,“这话说的也是有理。如今南境,的确是两府并行的情况,若是南疆诸族有冲突,忠烈府插手的事情,亲王府是不管的,若是亲王府接手,忠烈府便会退出。两府并行,不仅没有合作联防,甚至有些对峙的意思。”
杨烈微微点头,他喜欢聪明人。楚天香一个南境小女子,能看出忠烈府与亲王府之间的龃龉。已经算是很聪明了。
杨烈对楚天香说,“既是这样说,裁撤南境的军费,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楚天香轻轻笑了笑,说,“裁撤是裁撤,裁哪边才是问题吧。”
“兵部的意思,南冕亲王这些年养尊处优,甚少顾及军务了。要裁撤的话,应该是先裁南冕亲王府的军费。”
楚天香道,“军费来往与各府的动向,兵部是最清楚。兵部既然这么说,应该是有理由,只是,南冕亲王或许会有不满吧。”
她从前没有见过那位亲王,也不知道亲王是怎样性情的人。只是既然位高权重。被人动了自己的军费,总不会开心的。
杨烈轻轻的笑了笑。
“七王叔什么心情,朕是不知道。首先提出反对意见的,是摄政亲王。内阁及六部无人反对,唯他一人,一言在先,说此事不可行。”
楚天香略微疑惑,说了一句,“这,不应该啊。”
南冕亲王是在外世家封国的亲王。而在朝摄政的威武王楚云皓殿下是朝中的摄政亲王。立场上来说,为了防止边境世家封国拥兵自重,朝中应该是赞同削藩的。另一方面,同样是手握重权的亲王,摄政王与南冕亲王不该有私交。也就是说,单从避嫌的角度来看,摄政亲王也不该为南冕亲王说话。
杨烈微微叹了口气,道,“七叔与舅父,原是姑表兄弟。舅父是内廷武殿青缨卫出身,他与七叔自小一起长大,交情深厚,不足与外人道。”
这么想着,也有些失落,他开始懂事的时候,南冕亲王已经去了南境,听说因为楚云皓年少之时便在内廷出入的缘故,南冕亲王与这位娘家出身的表哥关系亲厚,甚至胜过亲兄弟。但他从未见过这二人相处的情境,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足与外人道,他便是个外人。
都说杨氏皇族是自昭武朝开始乱的,昭武朝时,外戚子弟出入内廷犹如出入自家府苑。小女公子在天子膝下长大,九公子自幼负责内廷防卫,与七皇子情同嫡亲兄弟。外戚声势鼎盛,皇族子弟纷纷寻求外家与宗室支撑,骨肉之情疏冷淡薄,因此才有了后来的天启内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