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净彻轻声道，“陛下要开心点啊，贵为天下之主的人，若是还不开心，天下万民又岂会快乐呢？”
她笑着退开，道，“一起进去吧，不要担心了。楚妃娘娘小厨房那边方才做了荷叶糕，说是要配新鲜的莲子羹来吃呢。吃了夜宵，且得等一会儿才睡。虽然不知道陛下会不会过来，却也特意多做了一块，陛下来了，娘娘心里想必也是欢喜的。”
若不是经她多嘴说这几句。阿鹮那个人，自己都未必说得出口。
亏得她小小年纪，这般善解人意。
杨烈这般想着，便含笑牵起她的手，道，“好，阿彻既然如此说，朕便同你一起进去吧。”
明家两位小姐千里迢迢从东海赶到帝都这边。一开始就讲明了，是老太太带过来结亲的。大小姐明净斐与杨烈年岁相当，实话实说，他还特意留心了一下。起初甚至还有些忧虑。怕万一明家想要送女眷入宫，他吧，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清楚该不该拒绝。
也没纠结多久，便辗转得知了明家大小姐订亲的消息。许给叶家了，也算是门当户对。杨烈当初听了消息，也觉得自己好笑。内廷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未必人家好端端的女儿家便愿意送进来。云中气候疏朗风景秀丽，嫁给叶家那位小统领，入府便是少夫人。若是杨烈自己有女儿，也是宁做世家妇，不为天子妾的。
如今明家那位大小姐许了亲，小小姐暂时住在宫里，说是学规矩，天天就跟着谨成殿这些人出来进去的。难得阿鹮喜欢，愿意将她留在身边，能给谨成殿添几分热闹，杨烈也听之任之。特意嘱咐了六庭馆那边，明家小姐是外臣，年岁又小，不必拿宫里的规矩约束她。
他当初也曾有过妹妹，是悦太妃的女儿，追封平阳长公主。长公主年少夭折，生前也没与他相处多久。长公主过世那年是九岁，明净彻十二岁多一点。都是身量尚未长成的小女孩，牵着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时，杨烈隐隐约约，便想起了那个早逝的妹妹。
便是不为阿鹮，图这几分叽叽喳喳的热闹劲儿，他也愿意多留明家二小姐一段时间。
俩人牵手走过回廊，过了中庭，便到了谨成殿正殿那边。果然是没打算睡的。
进了正殿，见殿内四处的宫灯都点着，小轩窗敞开来，隔一层轻纱，夏夜晚风凉爽，透过那层层的鲛纱，便将夜色中的疏朗凉意带了进来。
白日里殿内是有放着冰雕去暑的。楚妃略微有些畏寒，到了晚间，便吩咐令人将那些摆设的冰件都挪出去了。殿内四处的隔门都敞开着。或许也是因为方才沈公子来的缘故吧，特意敞开门说话。
夏风自宽敞的殿内穿过，人在殿内，甚至听得到不远处太液池畔的蛙鸣之声。室内布置简单而又空阔。颇有几分道法天然的自在气息。
毕竟是从小在道境长大的人，论起这宁静致远的雅致格局，内廷之中，是无人可以与楚玉鹮相提并论的。
正殿内也没别人在。方才便听沈苍浪说过了，是来找楚天香说话的。楚天香显然在，正坐在主座边上与楚玉鹮低声说话，见杨烈进来了。便先站起身来。
杨烈目光只落在楚玉鹮一人身上。
今日內宫设宴的时候，穿的是月白色夏袍。广袖宽衣，衣襟上是简洁的银灰色山水刺绣。乃是礼服的制式。华美而又典雅。如今是在自己殿中，自然换了日常的装扮。一身浅蓝色鲛纱长衣配素白色中衣。衣料质地柔软，她身形又纤瘦，这一起身，衣衫起落之间，便有几分如云似雾的仙气。
好看。
任是无情也动人。
有这出尘脱俗的容貌气质，该是深宫之中留不住的世外仙姝。
明知留不住，却也忍不住心生向往。
他不待楚玉鹮行礼，先上前一步拦住了。
“阿鹮今日辛苦，不必多礼，坐着便好。”
费神费力筹备宫宴的是谢襄樊。谢家那位入宫便得权贵嫔之位，一时风头无两。可叹这般人才一番心血，不过换来他一句阿鹮辛苦。
楚天香在一旁听着，也不免在心中感慨，果然是天家情薄。杨烈这般温柔多情，却也无法顾及到每一个人的感受。
她挪了位置，与明净彻在客位坐着，看那一对帝妃低声细语。
方才说要吃茶，茶点是早预备好的。用紫檀木的匣子呈了上来。楚天香上前掀起盖子，便露出碧绿晶莹的荷叶糕来。
还是明净彻提起的话头，说道境那边的荷叶糕出名。据说家家户户都能做。便问楚妃会不会？宫内那些女官们听着，都笑小姑娘果然天真无邪没心思。楚妃身份这般尊贵，十指不沾阳春水，会不会的，怎么可能亲自洗手做甜品。
却没料到，她说她会，只是许久没做，生疏了。既然想起来了，那便做做看吧。
或许真的是跟明家这位小小姐投缘吧。有她在这些日子，不管提起什么事，楚妃十之八九，总是纵容着的。
说是亲手做，其实需要动手也有限。材料都是伺候人准备的。楚妃是生性严谨的人。糯米粉须浸泡多久，研磨几下，荷叶汁与清水要加多少，连糖少许油少许的少许指的是几两几钱的份量，都预先问过会做的人,一丝不苟的记录下来。
这些琐碎的事情,都一一跟伺候人吩咐清楚。东西都准备好了。便上手和了面，又用预备好的模具，压出各种形状来。再叮嘱了火候，让小厨房那边看着火蒸。
火候到了，便送过来了。虽然没有动多少手，但让伺候人说起来，这便是楚妃殿下亲手做的点心。
荷叶糕是道境常见的点心，天启这边虽然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宫灯帏那边清修的太妃们都喜欢吃。年年去探太妃，便吃得到。荷叶糕口味清淡，算不上什么特殊的美味，吃不吃的，不过应个景儿罢了。
只是今日呈上来的，是阿鹮亲手做出来的，对他而言，便是与众不同了。
內宫里面，也不是人人都能吃楚妃亲手制作的茶点的。今日谨成殿中，除了那位沈公子是外客，不能算在其中，想好晚间在谨成殿一起喝茶的，也就楚妃本人，以及楚天香与明净彻二位了。原本是打算只做三块的。材料都预备好了。却禁不住明净彻在她身边仰着头撒娇，说是就多做一块儿吧。荷叶糕只得半个巴掌大，那么小小一块儿，便是做多了，三个人切开来分吃，也不至于就撑到哪里去。
实在是拗不过她。想着这小姑娘大概是嘴馋吧，便按着量，加了多出来一块的材料。没想到杨烈来了，便正好派上用场。
雕花栏笼的食盒盖子掀开，雨过天青云破色的青瓷盘里面，盛着浅翡绿色被压成荷叶状的糕点便端了出来。明明是茶点，但香气清雅而又悠远。颇有几分淡极方知花更艳的意境。
是用来配茶的点心，怕压过新茶的香气，特意减了糖的份量。和宫内时常摆着的那些点心的口味多少有些差别，杨烈只尝了一口，便赞叹不已。
楚玉鹮倒是被他夸的不好意思。低声道，“不过是随手做的点心罢了，跟宫里御厨的手艺相比，怕是相差甚远。陛下赞谬了。”
明净彻便抬头道，“食物的口味，最重要是看做的人和吃的人心意合不合。就像我喜欢吃甜的，娘娘做点心总喜欢减糖，好吃是好吃，却不会一直放在心里惦记着。陛下就不一样了，或许是娘娘的手艺正好合胃口吧，所以陛下才这般放在心上。”
谁能料得到，她年纪小小，竟然这般会说话，单是放在心上这一句，便让楚玉鹮红了脸，略微往后靠了靠，人又含羞带怯，一副要立刻抓一副屏风过来将自己遮挡起来的模样。
杨烈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身边按了按。掌心里的温度，不觉间便让人安下几分心。
入宫这么久了，从哪儿算都是夫妻。只是楚玉鹮天性清高冷淡。总一副不可近观的态度。才有这几分的若即似离。
明净彻那一句话，算是说到了心结处。他或许是真的喜欢楚玉鹮吧，正是因为喜欢，不论这个人再怎么冷淡骄矜不好相处，他始终是把人放在心上的。
知道她脸皮薄，人前禁不住说。便不多说，只不动声色，含笑吩咐桌上众人喝茶。
都是宫里待久了的人，别人也不是没有眼色。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楚天香便说夜深了，不好再叨扰，先起身告辞了。
明家伺候小小姐的人也过来，说是到了小小姐该睡觉的点儿了，先带她去偏殿安歇。
谨成殿那边只余杨烈与楚玉鹮二人。夜深，说是怕路不好走，杨烈特意嘱咐了，让持中殿当值的女官陪楚天香回揽月阁去。
宫里的夜路，是不好走。从前她刚入宫的时候，时常奉诏上殿侍奉。有些人看不过眼，便将桐油泼在她必经的小桥之上，一脚踏上桥板，便不小心狠狠跌了一跤。污脏了衣裙倒还是小事，桥边连着太液池的深水区，深沉暗夜之中，连小桥上的栏杆都预先被人撬松了，怕不是想要她的命。
没有证据，查不出来是什么人做的。真要有心去查，也未必就没有实证。即便没有查，多多少少也有些传闻。有些人依仗着家族势力，欺负别人的时候，连掩饰都不屑。
一而再再而三的，也忍下来了。只是她忍得了旁人，旁人却未必容得下她。后来还是被驱逐出宫，去了朝露之城隐居，一年半载之后再回宫，圣眷早已不比从前。
答应外朝那位殿下，留在内宫照顾楚妃的。俩人一直以来相互陪伴着，日子也不算难过。
只是如今，她心里也渐渐明白了，天子待楚妃，颇有几分情深义重的意思。如今宫里这般情形，楚天香隐约觉得，自己身在內宫，也是多余。
不仅多余，这样继续下去，若是来日楚妃能得圣眷。一直以来陪伴在楚妃身边的她，或许会变成别人嫉恨之心的靶子也不一定。
她还年轻，难道这漫长一生，都要耗在这里，陪伴在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身边么？
多少是有些不甘心的。
此时一人独行，回去的路上，便想起了今日沈苍浪与她提起的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