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坐着说话,公法庭一事虽然已有定论,但其间言辞机变,倒也不乏有趣之处。楚云皓便拣了些值得说的,一一与杨烈细讲。不觉间便聊到上灯时分。持中殿女官进来换了宫灯。又问要不要摆晚膳。虽然没有明说,却也是有几分催促的意思了。
楚云皓不免皱了皱眉。他这一年来渐渐放权。内廷的权势,不觉间移到了六庭馆。这些女官平日里对杨烈,一贯是抬出规矩严格约束的。没想到今日,在他面前竟然也流露出这样轻慢的一面。
女官们做事,都是依着规矩来的。追究言辞举止,半分错处都没有。楚云皓不过是因为谈话中被打扰,生出几分不悦之意。若是放在从前,定然要将人斥责出去。只是如今,已经有了协理六宫的天子后妃在,他也不愿多说了。
早就不在内廷住了,内廷女官,倒也不是不能管。只是说的太多,压力还是由杨烈一人承担。只当是为了杨烈,楚云皓也收敛了几分暴烈性子。
将面前那一盏残酒饮尽,楚云皓起身,道,“天色晚了,我先回府了。”
已经到了下千两的时辰。不过楚云皓出入宫禁,一贯不问时辰的。
现在是不必问,若是再步步退让,来日会变成何等局面,倒是两说。
外面侍从女官拿了浅紫色的宫灯过来送行。杨烈一路送至持中殿外。多少也是有些伤感。
特意又问了两句,“东海郡路途遥远,舅父远行,若是有什么用得上的,尽管吩咐,让内廷准备便是。”
楚云皓站在月色与宫灯的微光之中,微微迟疑了片刻。又苦笑道,“或许真的是有需要内廷协助的事情吧。我不便开口,明日沈苍浪入宫,让他对你说吧。”
楚云皓这般说了,便往殿外走去,留杨烈在原地,心情倒是有些莫名其妙。
听楚云皓这语气,似是有什么为难之事要说。偏又故意不提,留他在此猜测。
得等到明日才能知晓了。
杨烈这般想着,也没说什么。
为难就为难吧。既然是楚云皓提出的事情。再怎么为难,终究是要办的。
这么些年也习惯了。再往后,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漫长岁月。
他眼看着送行的宫灯消失于夜色中。这才转过头,又问殿内的值宿女官。
“凤仪阁那边的宴席散了么?”
侍从女官便应答道,“下午那会儿,贵嫔娘娘请有空的小主们去流光水榭听南戏。方才看见乐部的女官带着唱戏的那些孩子们回去了。”
宫里从前轻易是不摆戏台的。要听也是听雅乐,宁神养心。叫一两个乐师在持中殿奏一段乐也就罢了。君王若是沉溺于声乐,外朝是一定会弹劾的。
弘徽殿那位喜欢听戏,她自打入宫以来,便与乐部的女官们常来常往。不仅自己在宫内排戏,还特意吩咐乐部,从民间知名的戏班子里找了些学戏的孩子们入宫伺候着。几个月的时间,也找了不少人。如今內宫之中,南戏北戏的班子都有。虽然特意挑的是年岁尚小的孩子。但搭起台来,倒也像模像样。
杨烈以前没听过戏。现在也很少听。偶尔宫里摆宴,心不在焉听一出折子戏罢了。戏文里讲什么故事,弘徽殿如嫔偶尔会对他讲一讲细节。他也会觉得颇为有趣。
这世上有许多有趣的事情,他只是受身份所限,始终不便去做罢了。但毕竟人还年轻,还有些孩子气的心性。听到别人提起宫里听戏的事情,多少有些艳羡之心。
可惜了,别人看戏的时候,他还在与那位殿下谈公事。只得错过了。
身边侍奉的女官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问夜宴是否结束是另有用意。因此还特意问他,“陛下今夜要见哪位主子么?”
原本倒是没有想过,因这一句话,却是真生出了几分心思。
他便吩咐道,“摆驾,我们去谨成殿吧。”
侍从女官倒是愣了一下。
这位天子陛下年纪轻轻,日子却也过的简单。处理政务之外,还要跟着内廷外朝两位帝师学习六艺经略。若是还能在有空,不是练字,就是练琴,偶尔陪摄政王殿下下棋打谱。
他空闲时间其实不多。因此也很少去见后宫里的人。便是去,也是按着六庭馆御部排出来的日子,每月至少去看看五品以上的几位殿上人罢了。今日难得内廷摆宴,难得他也去了。宫里这样多人,都算是见了一面。
若是以常情推断,或许觉得他是会去见见许久不曾见的某个人。不曾料到,还是要去谨成殿。
别的殿所,一个月最多也就走动一两次吧。唯有楚妃的谨成殿,隔五六日,便是要去看看的。宫里伺候人议论的时候,都说天子与楚妃不算和睦。楚妃性情冷淡,又总是称病不愿见客。杨烈去谨成殿的时候,俩人十之八九是隔着屏风对谈。杨烈有时候会言辞恳切的与她打个商量,问可不可以移去屏风对面相谈。楚玉鹮有时答应,有时,便以一贯的冷淡性情来应对。
自从楚玉鹮入宫以来,他们俩人相处的时日不短。按说应该有深厚的感情了。但事实却也并非如此。
时常见面,谈的也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事情,自然也没有花前月下的旖旎氛围。楚玉鹮生性高傲冷淡,虽然从前管理宫务,但內宫里那些琐事,她也很少与杨烈提起。连柴米油盐这类过日子的氛围也没有了。
不是说书法绘画,便是谈音律乐理。偶尔杨烈颇为关切的问道谨成殿里的日常琐事,亦或是询问她的身体状况,都被她轻轻巧巧的将话题岔开。
没有半分人间烟火气息。
都说天子耐心好,楚娘娘这般为人,亏他还在谨成殿还能若无其事的坐得下去。
但旁人不知,或许他喜欢楚玉鹮,便是沉迷于这不染半分人间烟火的出尘脱俗。
宫宴刚结束没多久,谨成殿那边步道上的宫灯还未熄灭。应该是还没有睡下吧。杨烈这么想着,缓步走近的时候,便听见了那边传来说说笑笑的声音。
谨成殿一贯安静,骤然之间这样热闹,不免也令人惊讶。
杨烈方到谨成殿外,甚至还不曾遣人通报,里面说话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若非他轻装简从走到此处,一路都不曾惊动任何人,简直以为是特意避着他说话一般。
杨烈颇为疑惑的继续往前走,也没有吩咐伺候人去通报,他自己伸手去推外面虚掩着的殿门,便见明净彻陪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自中庭那边的小径走了过来。
杨烈甚至吃了一惊,这里可是内廷,已经到了这个时辰,怎么还会有身穿常服的年轻公子自谨成殿出来。他站在门口,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反应。等到人走到近前,行礼请安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细看才认出,眼前这位,正是因公法庭廷议而来到天启的那位沈苍浪公子。
东海世家出身的人,也难怪是明净彻送出门了。
心里放着许多猜测,不由便问了出来。
“沈公子今日在外朝廷议,一日辛苦。深夜入宫,可是有要事在身?”
皇室一贯对在外的世家封国颇为客气。即便此时此刻,杨烈心中已经有了几分不悦,却也克制着,没说什么责备的话。
是觉得不合适。又没在外朝内廷,家里也没有女眷在内廷侍奉,怎么就这样进来了呢?
便听沈苍浪低声解释道,“今日廷议之后,想到南境习俗之中,还有些琐碎事情。不便问外人的。内廷那位楚宛容,本就是南境出身的人。问过摄政王殿下了,殿下也觉得,入宫与楚宛容谈几句,胜过与外人相谈。因此才得了允准,入内见宛容殿下。”
杨烈点了点头。
也不必多问了。沈苍浪既然在谨成殿这边,想必是楚天香也在谨成殿了。他经楚云皓引荐,入内与楚天香谈事情,楚云皓自己又去了持中殿,想来是要有旁人在场,才合礼数。因此才选了谨成殿作为商议之地。
从头细想,倒也不算逾矩。只是天子后宫,只要有那位摄政王殿下一句话,在外的世家公子便能任意进入,杨烈心里多少有些堵得慌。
面上倒也没说什么。沈家在东海郡,是身份贵重的世家公卿。天启这边,无论他与楚云皓计较与否,都不必说与外人听。
只笑着问了句,“不知沈公子今日入内廷,可曾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沈苍浪点头道,“是该谢谢楚宛容了。吾与摄政王殿下约定,近日便返东海郡,查当初拜月教乘船出海之事。尚有许多事须与陛下商议,今日时辰已晚,吾不便再在內宫多留,明日入宫上殿,再与陛下相谈吧。”
他虽是世家公子,却无官职在身。与天子说话,也是客卿的语气。杨烈并不在意。只含笑道,“內宫的确不便留外客至深夜,明日午后,朕在持中殿等待沈公子。”
沈苍浪行了个礼,便先走了。明净彻陪着他一同出去。
应该是与摄政王殿下早有约定吧,不然到了这个时辰,想要出宫,也没那么容易。楚云皓如今虽然已经不住在武成殿了。但是内殿当值的侍从,对待他的态度,和从前一般无二。由着他随意出入内廷,不论是什么时辰。
他从持中殿出来没多久,想必此刻是在通往长安大街的御道那边等着这位吧。
他不过思索这片刻,明净彻已经从外面回来了,想来也不曾远送。
她见杨烈还在中庭这边站着,便笑嘻嘻道,“陛下来都来了,怎么还不进去呢?”
明净彻性情爽朗率真,她但凡开口说话,杨烈心情都会随之轻松许多,当即便笑着应道,“来的晚了,刚才听着殿内热闹,这会儿又静下来,想着你们是不是要睡下了,便不好意思叨扰了。”
明净彻听了这话,便仰起头来,看着杨烈,道,“陛下贵为天子,臣女听人说,便是天下共主的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所到之处,人人该以恭谨态度对之。既然是天之下的主人,当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何必顾忌这许多呢?”
杨烈听她这话说得天真,虽然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没笑,只耐心道,“天下的主人,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人心里的事情,由不得别人做主,即便是朕,也得顾念旁人的心情。譬如说,若是阿彻今日不开心,朕想要阿彻开心,也只能想想有什么法子,只降一道旨意,又岂能主宰他人的喜怒哀乐呢?”
这是帝师白君砚曾经教给他的道理。纵然贵为天子,也得用心做事,才能得天下归心。只凭权势,是无法顺理成章得到民心的。
楚云皓便有民心,是军功所得。楚家累世军功,历代名将都身先士卒。北境南境边防军都服楚家人。这世世代代的积累,即便是天家也比不了的。
想到这些事情,他不免又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明净彻踮起脚尖,伸手抚上他的眉间,似是想将那皱起的眉抚平一般。这动作原本十分无礼,可是那双小手动作轻柔。杨烈一时之间,也没有动。
为这片刻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