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阁那边歌舞升平。另一边,杨烈与楚云皓离了宴饮之处,便往持中殿去了。
廷议之事事关重大,公法庭那边刚刚结束。楚云皓便入内觐见。可见是忧心国事。
只是不知何故,想到方才他是与楚天香一起来凤仪阁的。杨烈心里便生出几分在意。
明知是来谈正事的,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几句多余的。
“楚宛容原本是南境出身的。此次公法庭廷议,关系到南境流民的去留。想来宛容心中也是颇为关切。方才舅父与她一同过来,不知有没有先将结果告知给她?”
杨烈这话问的,颇有深意。若是以故交的身份。楚天香有话要问,楚云皓自该作答。但外朝公事,不该轻易与内廷女眷相谈。楚云皓若是心中有数,自是一字也不能多言。
楚云皓在宫里一向随心所欲惯了。并没有将那言外之意放在心上。只随口道,“陛下或许是忘了吧,宛容家里还有个长姐。前些年战乱的时候受了重伤。在南境安置着。她是霓羽族出身。霓羽族与巫族原本是世仇。宛容身在天启,也始终挂念着澜沧那边的家人。若是可以的话,她还是希望能将家里人接过来的。因为有这一层缘故,才对公法庭廷议颇为关切。”
杨烈应了一声。语气里便含了几分失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孤身一人留在天启,思念故土家人,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来了内廷这样久,我却只知她是南境出身。旁的一概不知。怪我不够关心她。”
楚云皓不以为意。只道,“你宫里这样多人,偶尔有所疏忽,也不奇怪。那个楚天香吧,向来跟阿鹮有交情。便是内廷里有什么事情,她自会去和阿鹮商量。你也不用太过在意。”
如此这般,便轻轻巧巧将此事揭了过去。
杨烈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他的确很少关心后宫的事情。但却不是因为不在意。只是从前对楚天香过于关切。以至于令她找人妒忌。甚至因此被驱逐出宫。至今依然心有余悸。因此才会陷入眼下这般局面。想到自己心中在意之人却不能表达关切之心。杨烈也觉得憋屈。
内廷的事情,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与外臣谈个没完。杨烈这么想着,终究还是先将楚天香的事情放下,接着跟楚云皓问起了外朝廷议的事情。
公法庭廷议一事,事先自是万众瞩目,街知巷闻。
实际的情况吧,跟帝都外朝重臣预料的也差不多。
都说清流不议政,但所谓清流贵族,也都是人。既然是人,说什么存天理灭人心。断绝六亲公法无私,也不过就是个理想主义的期待。
为公法庭一事,预先已经有许多铺垫。各方势力都在拉锯。谢氏自有长公子出面说话。杜家也不至于就坐以待毙。
当初开放国境接纳流民,便是圣武亲王的主意。廷议前后,圣武亲王因退隐多年的缘故不便出面,却也延请已故安仁亲王之女襄阳郡主以七弦雅集的名义,召集江南众清流学者私下商谈过数次。
最后放在台面上的议论出的,是博弈之后的结果。杨烈的消息也不仅仅是源自楚云皓一人。如今的结果不出意料。拜月教祸乱百姓,自然应当取缔。无论是教宗还是普通的教众,但凡有违背律法之举止,都该依律处置。但若只是普通教众,受到蛊惑而做出不智之事。也应彰显朱雀皇朝万国来拜之宽宏胸襟。给他们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才是。
至于什么人是首恶,什么人算是因受到蛊惑而失去理智。这其中的余地就大了。廷议到最后,再度将裁定权力交给地方。拜月教一事,虽然已经开启了公法庭廷议,但最终,还是将衡量处置之权转移到地方。
并没有到动摇法理根基,重新议法的地步。
若非楚云皓最后让步,也不至于能谈到这等局面。
南境流民一事已经拉锯十余年。激进如楚云皓,恨不能将蛮族人全部驱逐出境。至于其他那些有封地的世家,刀龙府将南境人视作屯田的劳动力征收苛捐杂税,悦氏跟他们做生意,也算是有利可图。
这么多年了,虽然各有主张。但华族一如既往的傲慢。并不打算将蛮族人视为平起平坐的对象。
或许此次廷议,还是有人试图想要再推进一步。承认蛮族人在朱雀皇朝的地位。但漫长的拉锯之后,各方势力依然保持了平衡。结果就是,维持现状。所有人都可以接受,所有人,也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至少,旷日持久的争执落下帷幕。这一点而言,杨烈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楚云皓便道,“廷议虽然顺利结束。沈公子是为拜月教三千人乘船出海的事情来得。东海郡那边一片群岛,都是沈家的商路。三千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沈公子自是放心不下。如今廷议一事已毕。沈公子坚持要亲自去调查东海之事。他这般郑重,我也有些在意。他回东海郡的时候,我同他一起去。”
杨烈却突然想起一事。
“上次在江南,舅父被人行刺,听说还连累了那位谢三小姐。查了这许久,查出什么结果了么?”
楚云皓微微摇了摇头。
“刺客也没留下活口。虽然线索是指向拜月教。但,一时半会儿既然没有证据,还是姑且先不追究了。谢家三小姐身体恢复的不错。过几日应该就能上京入内觐见了。”
谢家这两姐妹。一个做后妃管理内廷。一个入太阴殿学习占星之术。说是这样说,来日里做到祀嬛,多少也是要在内廷权势之中分一杯羹的。楚云皓下定决心要扶持谢家。杨烈也不打算说什么。
倒是为了当初谢府遇刺一事,颇为关切的多说了几句。
“我虽然远在天启,当初听说了那边的事情,也觉得心惊肉跳。若不是谢三小姐挺身而出,舅父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刺客虽然已经伏诛。但抓出幕后主使,更是当务之急。总该查清楚才是。东海郡的事情,交给沈苍浪去查也就罢了。若是有心,我倒觉得该多关注谢府的案子。”
楚云皓微微摇了摇头,“时过境迁,死无对证。没必要再纠结。此去东海,也是查拜月教的案子。若是当初谢府一事与拜月教教徒有关。早晚也是会露出马脚的。从哪里入手,倒是不打紧。”
话已至此,杨烈不好再劝。又说道,“舅父若去了东海郡,怕不是又得数月远行,朝堂上的事情,我若是拿不定主意,也不知该问谁才是。”
楚云皓笑笑,道,“内廷有事不决,多问楚馆主便是。外朝可由内阁主张。凡事多与首辅商量。若是实在有拿不定主意的折子。要不紧急,等我回来再看也是一样。”
这般三言两语。便将离京去东海郡查案的事情定了下来。
杨烈略微想了想,也觉得没什么反对余地。
前些年的时候,外朝朝会向来是楚云皓坐在帝座之侧。杨烈心里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下意识便回头看向这位楚殿下。这两年吧,他岁数渐长,有些事情,自己心里也有了主张。朝堂上偶尔多说几句,一时没有定论,事后楚云皓入持中殿。与他对面而坐,下下棋,喝喝茶,摆出谈心的姿态。最后,一样是可以说服他。
其实从始到终,也没有什么确切的实据。只是内廷外朝,始终有这样的风声。说年轻的天子陛下,其实是摄政王殿下掌心里的牵线傀儡。
那些窃窃私语之声,从来不曾光明磊落放在人前。只是数百年宫墙的角落之中,无端的臆测与谣言,捕风捉影,低回婉转,总能千方百计传入耳中。
去年开始,楚云皓频繁称病不朝,又离京两次。政务上的事情,渐渐看得淡了。有些时候,送到摄政王府的公文,他懒怠看。索性只在封条上压个印章,便直接发到御书房。
说是上了年纪,疏懒成性。但实际上,他一向养尊处优惯了。单看外貌,还是二十七八的俊雅风流。至于年岁,毕竟也不到四十。放在外朝文官中,也算是正当盛年。真要说自己上了年纪,反倒有几分违和。
说是懒吧,倒也未必。他身居高位,一举一动多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御史台弹劾他依仗权势蔑视朝堂。不务正业愧对国府供养。折子经内阁审过,又送到摄政王府。楚云皓也不曾看。只是在封签上按下大印,一样是送了出去。
管得多吧,会有人说是擅权跋扈。管得少,又说他愧对朝堂,白白受了天下人的供养。
怎么做都是不对的,索性任由人议论罢了。
摄政王府那边不看折子,起初六庭馆女官还有些不知所措。从前摄政王殿下那边传过来的文书多数都有批注。秉笔女官们依着批注代天子拟旨,只要意思没差太多,倒也就罢了。如今王府那边没有明话,有时甚至还会有些不知所措。时日久了,也习惯了。有什么事情,参照着外朝的意见,众人商议定了决策,再去报与天子御笔朱批。
不知不觉间,原本属于摄政王府的权力,一点点转移至内廷。杨烈再抬头四顾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能商量的人。天子一言,便是生杀予夺。苍生命运握在手中,不知不觉间,握住了这样大的权力。心里多少也是有几分惶恐的。
楚云皓自南境回来也没多久,如今又说要去东海。此时所言,便是辞行之语。杨烈想到他今年四处奔波,不免也生出几分惜别之意。
特意吩咐伺候人添了两盏淡酒,又预备了一份新鲜的烤鹿肉,配几个小菜。说是要为摄政王殿下辞行。
六庭馆这些女官,平日里盯着御膳的时候,倒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半点也不容逾矩。一听说是为摄政王殿下预备的,便也不多问了,即刻去将酒菜摆了上来。
杨烈坐在几案之前,神色里也有几分忧虑。
东海郡路途遥远。当初怀王叛乱便自东海始。那边也不是楚家军驻军的地方。前不久楚云皓在江南遇刺。再怎么说,也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东海叛乱不过也就过去了不到十年。当初怀王是被楚云皓亲手斩杀于宫墙之外。当初天启危在旦夕之间,连杨烈生母明仪皇太后都死在叛军之前。
若非楚云皓率领内廷龙禁尉誓死捍卫内廷,今时今日,帝座之上的,未必便是杨烈。
于公,楚云皓护国有功。于私,多年之前,他还是个孩子。外面杀声震天的时候,守在宫门之外的,是楚云皓。牵着他的手踏过尸山血海将他扶上帝座的,也是楚云皓。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提到东海,当初那些过往便历历在目。杨烈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触动。
他对楚云皓道,“照着那位沈公子的说法,三千多名拜月教徒乘船出海,便消失在茫茫东海之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可是三千多条人命,不容轻忽。只是,舅父此行若是想要查明真相,必然阻力重重。我实在担心,要不让龙莲跟着舅父去吧。”
龙莲自昭武朝时便担任武殿青缨卫统领。楚云皓从前是内廷龙禁尉统领。论起出身,自是楚云皓比龙莲略微高几分。但当初同在内廷从军的时候,说到职位,俩人倒算是平起平坐。
楚云皓知道杨烈是忧心他的安危,所以才提出龙莲随行。这番心意难得,他一时之间,也流露出几分感动之色。
却还是推辞了。
“你也是忘了,从前你年岁还小的时候,是我跟龙莲一起守卫内廷的。如今我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了。总也得让龙莲留下来。不然我在千里之外,也一样会担心你。”
龙莲是昭武朝的旧臣了,也算是看着杨烈长大的。是楚云皓在内廷最为信任之人。杨烈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有再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