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子说了,朱雀皇朝与南蛮地界不同。內宫女官地位一向高,也未必要一直困守于內宫之中,若是身在这深宫之中,始终无用武之地,退宫也未尝不可。
承显皇朝的时候,悦氏有位太妃不得宠。退宫帮着家里打点生意。因为在算学之上聪敏过人的缘故,协助大宗师将江南的绸缎产业尽数收入悦氏之手。那位太妃纵然退宫,因为手上有这一份事业的缘故,无论是天子还是大宗师,待她都颇为敬重。悦氏出身的太妃众多,这位反而是地位最高的。
她知道。沈苍浪前往东海,调查拜月教众出海之事。需要心思敏锐又熟知南境风俗的人陪同。当然最为重要的是,得信得过。
那位沈公子,从前与她素不相识。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若说信得过,想也知道,是那位殿下的提议。
那位殿下。
当初来朱雀皇朝的时候,刚入内廷,举目无亲孤身一人。该如何决定她的未来,杨烈身为内廷之主,也不曾有主张。得等到摄政王殿下返朝,才给她名份。后来,她与弘徽殿有龃龉,被驱逐出宫,在朝露之城照应她的是那位殿下的家族。再到后来,重返内廷,一样是那位殿下的安排。
南境故土,有她在意的人。已经被摄政王殿下妥善的安置在了朱雀王朝的领土之中。当初霓羽族倾覆之后,剩下的族人也不多了。那些人能够安居乐业。她也别无所求。
今日开口请她前往东海协助调查的,便是那位沈公子。
从前是不相识。
这阵子因为公法庭廷议的缘故,那位沈公子的身世怎样,为人如何,内廷里也有不少人议论。又因为与沈家交好的明家小姐时常在谨成殿走动。听也听成熟人了。知道他世家出身,六代勋贵,清流名门。虽然生来是天潢贵胄,但却不沉溺于奢靡享乐。一心一意认真治学,钻研典籍。乃是清流之典范。
旁人怎么议论,终究是旁人的事情,但观一人言行举止,多少也能看出为人。沈苍浪出身于名门贵胄,却无心出仕。可见并非是野心之辈。尽心尽力调查拜月教为祸之事,说到底还是为了天下苍生。
至少也算是个好人。
楚天香自己清楚,她并不愿继续留在内廷。若是从前,身在南境的时候,或许还会觉得自己没得选择。以贡品的身份被送到天启內宫,当初早该做好心理准备,一生一世都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如今看来,朱雀皇朝帝都天启虽然规矩森严。但内廷紫寰宫也并非一座牢笼。至少,那位沈公子已经告诉她,若是她想,她也可以选择离开。
从前深夜行走与内廷,十之八九是去持中殿侍奉杨烈。而今日,夜深人静之时重新走这一段路,却是为了留他与那位楚妃花前月下。
直到今时今日,已经打算离开的时候,她甚至有些不知道是否该与杨烈商议。
在她看来,那个人已经不再需要她了。将来该如何打算,她自己一人决定便可以。
这些事情,想得深了,难免也有些伤感。回了揽月阁那边,便见桑青素白二人在殿内坐着,即便此刻已经夜深,俩人都困到有些坐不住了,却也依然守着一盏宫灯,靠在桌边等着她。
楚天香心里多少是有些触动的。
今时不比往日了。若是她主动要求退宫前往东海为沈家做事。有那位摄政王殿下帮着说几句话,未必也就不成。但不管怎样,是不可能允许他将內宫侍奉的这些女官带走的。
若是孑然一身,天地之间,不论是何处,也没有去不得的所在。但人生在世,难免与身边的人有纠葛,也是因此,到了要离别的时候,便会因此伤感。
楚天香同持中殿那边送她回来的女官说了几句。便在揽月阁楼下正殿里坐下。也不急着卸妆,只与桑青素白坐在一起。微微皱眉,便轻轻叹了口气。
俩人都有些意外。
“主子今日长吁短叹,难道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么?”
许久不曾见到楚天香这般忧愁了。冬天那会儿,自打从朝露之城回来。虽说起初的确很是受了一番白眼相待。但这几个月间,因为揽月阁圣眷不如从前,又赶上悦氏那位更衣入宫产子,备受瞩目,后面又有谢贵嫔入宫。宫里人多事儿也多。即便是跋扈如弘徽殿,也很少跟揽月阁这边找麻烦了。
这几个月,日子过得是难得清静。虽然以楚天香的位分,放在內宫里,排也排在最后。吃穿用度上跟别的殿所比是略微吃点亏。但有楚妃的谨成殿照应着,也不至于就短缺什么。内廷的供奉再怎么刻薄,好歹也比无佛寺能好一些。
楚天香在这宫里,算是彻底清闲下来了,有空的时候,偶尔也做些缝纫针黹之类的活计。又不必考虑生计,因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也无所谓。闷得时候,便去谨成殿同楚妃说话,说是陪伴照应楚妃吧,深宫寂寞,也算是给自己打发时间了。宫里没什么事情,日日如此,月月如此,一眼望得到头。
若说知足常乐,这样其实也足够。
倒是突然之间见她这般忧愁,让桑青和素白有些紧张。总觉得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楚天香略微想了想,便问道,“若是有朝一日我离开内廷,你们的将来,又会变成怎样呢?”
桑青与素白二人面面相觑。心想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起这事来。但见她神色郑重,不像是随便说说的样子。俩人便认真思量了一番。
隔片刻,还是素白先开口。
“我们二人,原本是悦宛容自六庭馆选来侍奉主子的。入了内廷,做侍奉女官的时日久了,以后应该也是不能再回六部做事。若是主子来日用不到我们了,要不去看顾冷宫,再不然,大概就是去伺候别的主子吧。”
楚天香单手撑着额头,不由也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桑青看出来了,知道她是另有心事。便特意多说了几句。
“也不算糟糕。宫里做伺候人的,平日里衣食住行不比主子们。承担的压力也不一样。来日若是因为主子有了什么事情,我们不得已另谋生路。毕竟也只是下人。旁人不会为难我们的。看顾冷宫的话,虽然偏僻,但冷宫里的人远离争斗,要比别的地方好相处得多。要是分到别的主子那边,就看人了,咱们六宫如今这些主子们,待人都颇为宽厚。虽然我们是希望能一直侍奉在主子身边的,但若是换了别的主子,也是在内廷做事。就算不会像现在在主子身边这样随心自在,也不至于就过不下去。”
做了侍从女官,往后也就只能做伺候人的活儿。日子过得怎样,多多少少是看命的。但俸禄总是一样的,若是没什么野心。不指着升职加薪买房置地,平平安安做到二十五岁领一笔遣散费退宫嫁人,也是一样的。
伺候内廷女官的人,多多少少或许也会有些别的心思。有些人想着,若是自家主子地位隆重,做到贵妃或者甚至是正位中宫的位置,身为侍从女官,做事也会便宜许多。但跟了心性淡泊的主子,大概也只能认命。
从前是有不认命的,挑唆主子去争宠,稍有不慎,最终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桑青与素白二人是悦怀玉当初仔仔细细为楚天香挑选的。她当然不会把有这般心思的人选给楚天香。
桑青与素白,都是安分守时的人。所求的不多,便不会为此挣扎纠结。
夜已经深了。楚天香心中明白,今夜那位沈公子曾经对她说话,此次前往东海郡时间甚为紧迫。若是她答应同行。明日摄政王殿下入宫,便会向陛下提起此事。想也知道,待到明日,便会有人来问她的答复。如今宫灯映照之下,揽月阁无外乎是这几个人。其实想想,她也没有可以商量的人。
楚天香轻声问桑青和素白。
“若是这阵子,我同陛下说退宫避居。离开内廷,或许以后再也不会归来,你们又会如何?”
素白犹豫片刻,道,“其实也不知道陛下会怎样想。若是陛下能允准的话,我们二人如何倒也无所谓,只是,主子,宫内日子虽然沉闷无聊。但好歹衣食无忧。来日离了内廷,主子会过得开心么?”
楚天香轻声叹息。
“我原本是南境蛮荒之地出身,乡野之间散漫惯了。也不喜欢做别人的主子。待在这个地方,从前觉得陛下需要我侍奉,后来觉得楚妃需要我陪伴,因此才熬得下来。只是人这一生,总不能始终靠依附别人活着。若是有得选择,我宁愿离开这座内廷。至于外面,天高海阔,总不至于就活不下去了。”
桑青点了点头。
“从前在无佛寺的时候,便觉得主子是这般心性了。那会儿还想着,主子这样的性情,若是留在无佛寺,一生一世不回内廷,或许也算是好事。后来回来了,原本想着宫中或许还有我们的用武之地。既然并非如此,也罢了。这座内廷,主子待得不开心,同陛下提起退宫,陛下也未必就会阻拦。只当这宫廷中发生过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吧。”
内廷是天上云中。离开这座内廷,过的,才是平平凡凡,满是烟火气的人生。
即便只是一个下人,她能明白楚天香的心思。
桑青起身,行了一个礼。
“宫里的女人,无论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还是我们这样的下人。都身在规矩的束缚之中。主子生来不是东陆人,在这里渡过的日子,要比我们这样的人艰难的多。若是能有契机可以离开,请主子,从心所欲,不要为我们这样的人而犹豫纠结。”
素白听出意思来,也站起身。
“主子真是好人,其实在宫里,人人都是只顾自保的,并不在乎别人前程如何。主子今夜与我们商议此事,已经算是有情有义了,我们也知感激。主子不必在乎旁人如何,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就好。”
桑青含笑道,“主子其实也不必替我们担忧,如今跟着主子,这日子过得也算是平静自在。主子走了,没准会打发我们去伺候谢贵嫔也不一定。谢贵嫔住在长秋殿那边,地方大,当然不至于容不下一两个人。”
或许是因为知道她心思已动,因此才说这些话安慰她。但楚天香听了,隐约还是觉得,这两个人同她一起留在揽月阁这边,等年年岁岁日复一日的过,也未必就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