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宫一事,尚在其次,最为重要的是,霓羽族已经覆灭。她如今身在朱雀皇朝,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寄人篱下。拜月教为祸南境多年。若有机会查明真相,将这后患解决掉。思及过往,算是给当初被蛊惑的南境百姓一个公道。考虑将来,也是造福于朱雀皇朝的百姓。
还有那些如今已经迁移到朱雀皇朝的南境难民。若是查明真相,清算拜月教的罪行,令首恶伏法之后,可以换他们在朱雀皇朝安居乐业。那么,楚天香身为南境中人,为自己出身之地做这些事情,可以说是义不容辞。
她想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宫中这些漫长岁月,其实最难忍受的,并非孤单与单调乏味的生活,而是,清醒的时刻,她始终会意识到,在这座宫廷之中,她是个没什么用处的人,随时都可以被舍弃掉。
这不安感如影随形。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在努力与这份焦虑和不安对抗。可若是得知自己原本不必忍受这些事情,若是可以逃离,扪心自问,她的确是想要离开的。
楚天香是心思缜密的人,是去是留,既然已经到了决断的时候,凡事倒是都想得清楚。
当初留在内廷,是为了摄政王殿下的嘱托,也是为了不负杨烈天子陛下的一番心意。如今去东海郡,同样是摄政王殿下的意思。至于内宫,那位陛下已经不再需要她。
数一数内廷之中她所在意的人。楚妃若是能与天子两厢情悦,有没有她在,其实也都是一样。
悦氏两姐妹,对她而言也算是重要的人。如今悦兰芳有了孩子。她们二人的心思,都在那孩子身上。楚天香偶尔有心想要帮忙做点什么,也插不上手去。怕旁人有样学样,天天跑到皓月清辉楼那边借着看孩子的理由找不自在。她身为悦氏两姐妹亲厚的人,为了避嫌,反倒是很少去了。
再就是身边这两人,桑青与素白,话已经敞开说到这份上了,她没必要再因此而动摇。
当下便下定了决心,执起桌上的宫灯,道,“咱们卸了妆,早些安歇吧,明日不定还有什么事情呢。”
摄政王殿下一贯是午后才入内廷的。内宫这边,楚妃也早就免了六宫众人请安的功夫。也不必特意早起。只是如今已是深夜,她一向体恤身边人,不让她们跟着熬夜的。毕竟每日天不明,各殿的主子们不管是否起身,伺候人总是要起的。
说了多少次,让桑青和素白晚上不必熬夜等着她。总也不听。来日她离开了,或许这些人也不必这样辛苦了。
第二日午后,果不其然,摄政王府那边,便有人来揽月阁这里问话了。
来的并非是一向跟在楚云皓身边的小厮华鸣,而是楚府的管家楚明慧,地位非比寻常。可见此事十分郑重,决不可轻率应对。
楚明慧入了揽月阁,行礼之后坐下。便十分为难的提起了东海郡一事。
她轻声道,“沈公子那边,的确没有得力人选,因此问了我家殿下。殿下说从前与楚宛容相熟,知道宛容是沉稳持重之人,又熟悉南境风俗,最是适当不过。若问我吧,倒觉得殿下有些糊涂了。宛容是宫里人,身份尊贵,岂能轻易置身于险地?可殿下却也说了,当初宛容入宫,是我们那位殿下一手促成的。若是宛容愿意退宫为天下苍生做些事,殿下也乐见其成。”
楚天香心意已决,当下也不犹豫。
“我一向觉得自己是无用之人,跻身于内廷之中,不过尸位素餐罢了。从前受殿下恩典甚重,无以为报,殿下但有所求,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何况是区区奔波之事呢?”
楚明慧听她这般说,倒也觉得不出意料。
楚云皓那个人吧,做事一向是心中有数的。沈家那位公子去东海郡查案一事,算是外朝的公事。虽说朱雀皇朝的风气,内廷女官也不是就不能插手外朝事务。但既然是外朝的事情,通常是不会去找内廷中人的。
何况还是宫妃。
不比上一次,玉隆小公子身陷南境的时候,楚云皓请楚天香同去南境。那会儿楚天香退居无佛寺,内廷也管不着。如今,想要将人接出去,就需要经天子允准退宫离去,从此不再侍奉内廷。
朱雀皇朝是有这样的规矩。即便是天子妾,也没必要终身留在宫中。自本朝立国以来,便时常有年高德劭的宫妃自请退宫避居于出身的母家。理由吧一向是大同小异,留个体面,总是说上了年岁,身体不比从前,不堪侍奉君王,因此归府休养。
多数都是世家出身,面上说身体不好,实际上,十之八九是因为失宠。失宠之人在宫里的日子可不好过。但若是退宫,便是女官身份。可以在六庭馆听政理政,三不五时,还能上殿与天子喝个茶。或者在家中主持女学,教家里的女孩子读书。总之只要家族能够依靠,退宫并不是什么大事。
但再怎么说,退宫的人,少说也得有三十几岁吧。宫里的人,岁月过得短。过了三十,只论容貌甚至可以说是正当盛年。但与刚入宫那些十几岁的少女相比,心境已然沧桑了。若是有儿女傍身,又是殿上人的身份,或许还能留在宫中,能熬到做太后或者太妃也不一定。若没有孩子,也没到殿上人的位置,就只能趁着还体面的时候离开了。
不管怎么看,楚天香这个年岁,都不到该退宫的时候。即便一时不得圣眷,毕竟人还年轻,再等一等,另有机缘也不一定。另一方面,是楚天香在朱雀皇朝其实没有家族后盾。若是离了内廷,往后没准会连生活也无着落。
楚云皓提出的,按说楚云皓该负责照顾她的将来。只是事情也不是那么一回事。朱雀皇朝内廷的规矩,虽然宽容,也没有宽容到这种程度。天子妾可以退宫,却不能再嫁。来日了结了东海郡的事情,难道要楚天香住在楚府么?
她生来不是楚家人,这么做就不合情理。内廷的事情,怎么说也是天子身边事。一定得谨慎对待才是。这些话,都跟楚云皓说了。他倒也不是一意孤行的那种人。只是楚明慧想到的这些顾忌之处,在他看来,都不算什么事情。
他不在乎。
楚明慧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不至于会不明白他的想法。这么些年了,他贵为摄政王殿下,没有王妃,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在内廷里带孩子。旁人看起来高高在上的那位朱雀皇朝天子陛下,在他心目中,便跟自己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
自家人的事情,他当然可以决定,他是楚家的家主,楚家人的事情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他只是忘了,他这个外甥不仅仅是天子,而且,他姓杨,不姓楚。
劝也劝过了,那位执意不听,楚明慧也无可奈何。
自楚天香这里得到答复之后,此事几乎便成定局。楚明慧点了点头,也不便当着楚天香的面叹气,便只道,“主子的意思,我会如实传达给摄政王殿下。路是自己选的,来日前程如何,便请主子自行斟酌了。”
过了今日,还算不算主子都不一定。但不论如何,楚明慧做楚府管家做了这么些年,对那位殿下看重的人,该尽的礼数,是一定会尽到的。
同楚天香谈完之后,她告退,匆匆离了揽月阁。不多时便到了通往持中殿的御道那边,远远便瞧见,摄政王殿下的銮驾过来了。
看这时辰便知道,是下朝之后就立刻赶来了,若是与天子陛下谈的顺利,这一两日便会出发去东海郡。至于楚天香,退宫并非小事,约略是会拖几日。昨夜已经说过了,是会让楚明慧亲自送楚天香去东海郡。
毕竟是府上用过多少年的旧人了。要紧的事情 ,交给她去办,总比让别人做能放心一些。只是她冷眼旁观这么些年,以楚云皓这么个万事不萦于心的性子,偏偏如此看重一个天子侍妾,难免令人不安。
杨氏皇朝到了这一代,内廷的名声是没法看了。且不说摄政王殿下与楚天香之间如何。如今皓月清辉楼那位为皇室生下大皇子的悦更衣,从前还是刀龙府世子侍妾呢。都知道不合规矩,天子一意孤行,最后便是这般结果。到了如今,悦更衣这孩子该给什么名份,外朝依然在争论不休。
相比之下,那位楚宛容是退宫又不是改嫁,也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了。
楚明慧正想着这些事情。远处车辇已经到了跟前。摄政王的銮驾在楚明慧面前停下。楚明慧上前,待伺候人掀开那纹饰家徽的深紫色帘幕,这才上前,低声说了几句。
“楚宛容说了,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始终愿意为殿下效劳。”
仪仗跟前,总是要站些人的。泥塑木雕一般应景儿。不管说什么,他们始终都是充耳不闻的态度。
即便如此,人多的时候,楚云皓便也不愿多说话。
他只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吩咐起行去持中殿。
楚明慧站在御道边上,颇为忧心的对着远去的仪仗行了一礼。
她有时也觉得,自家这位殿下的不情之请太多,甚至是有些欺负持中殿那位天下之主了。这么多年了,不是没有劝过。那位始终听不进去,作为他身边的人,也只得作罢。
若有来日,或许会因此遭到报应吧。
楚明慧这么想着,转身便出宫回府去了。
持中殿那边,不管是谈什么事情,都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倒是府上,摄政王殿下即将远行,有许多需要准备的物件之类。她得早些回去,看着府上那些伺候人做事。
御道尽头,摄政王殿下已经进了持中殿的中庭。
杨烈昨日便知他有事相谈,早在持中殿备了茶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