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皓无心隐瞒,坐下没多久,便将来意挑明说了。
杨烈刚捧起茶盏,听他说起楚天香退宫一事,不由手一抖,险些将手里的茶盏摔倒地上。
伺候人慌忙上前来看,杨烈摆了摆手。
“不妨事,许是这茶太热了,放一会儿便好,朕与摄政王说说话,你们都先出去吧。”
殿内伺候人都沉默着退了出去。杨烈将茶盏放在眼前,似是真要等它放凉一般,陷入了许久的沉默。
“自昭武二十七年,舅父平乱有功,受封摄政王,入主武成殿起,这么些年也过去了,但凡舅父有所求,朕从来没有不答应过。”
楚云皓微微点头。
“不过是皇朝倚重武家罢了。也非我一人之故。”
未必每一次都这么好说话。但细想起来,似乎的确如此。内廷外朝,无论什么事情,但凡他有了决策,来与杨烈商量,十之八九,总会顺从他的心意。
他已经习惯了。
和从前要兵权要政权要罢免外朝官吏扶持楚家将军们相比,要一位内廷宫妃退宫,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甚至不知杨烈为何态度这般郑重。
杨烈轻声问,“舅父是喜欢我宫中的这位宛容么?”
楚云皓略微有些诧异的看向杨烈,仔细想过之后,便从容应答道。
“也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吧。我当初受人之托将她送入内廷。多少是有几分责任心在的。也因此对她关照的多一些。跟看待自家孩子的心情差不多。”
杨烈垂下眼眸,轻轻的笑了笑。
“舅父总喜欢倚老卖老,说什么孩子不孩子的。明明舅父自己也就三十出头。论起年岁……”
他说到这里,却突然打住了。
顺着这意思说下去,是说摄政王殿下正当盛年。论起年纪,跟内宫的后妃们可以算是颇为相称。该避嫌才是。
他是儒门出身,受过礼义廉耻的教育,也知道敬重长辈,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楚云皓没在意他想说什么。
见他沉默许久,楚云皓便自顾自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拜月教一事,从南境开始,祸及江南东海两郡。若是任由邪魔作祟,还不知要害多少人。江南清流投鼠忌器,又要讲宽仁之心。不肯彻查。沈公子在东海郡,调查拜月教众乘船出海一事,说到底,也是为了百姓苍生,这是公事,朝廷应该支持他才是。”
杨烈点头。
“朝廷的事情,若有所须,外朝必然鼎力支撑,这都无需多言。只是,为了外朝查案的缘故,要内廷女眷劳碌奔波,似乎不大合理。不说别的,楚宛容尚且年轻。还不到十七吧?之前已经因为内宫纠纷的事情,让楚妃在朝露之城住了一段时间,若是此次又要她去东海郡,往后怕也不好召她归来了。宛容在内廷的前程便因此毁于一旦,舅父看着她入宫的,又如何能忍心,若是可以的话,还是请将此事托付给外朝的人吧。”
楚云皓听了这话,颇为意味深长的看了杨烈一眼。
当初楚天香离宫前去朝露之城,是因与弘徽殿那位如嫔有冲突,若是让楚云皓看来,便是杨烈处事不公,连自己的后宫都守不住。
杨烈当然也有难处,他纵容的不是宋如笙,而是远在南境的宋家兵府。楚云皓知道他为难,因此才替他处理此事,将楚天香留在楚家封地照顾。
他也许是真的喜欢过楚天香吧。年少的岁月中,初初迎了那么多世家女子入宫,旁人背后都有家族支撑,相处的时候,需要想很多多余的事情,难免也心累。唯有这一个人,能心无旁骛的陪伴在他身边。他那时年轻,也会将那些温情脉脉的相处认作爱情。
但如今呢?
隔了这么久了,宫里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即便是他,也该看清楚了,其实他也没那么需要楚天香。
楚云皓轻声道,“宫里的女人吧,要说前程,也只是看家族地位。不管升到什么位分,都要与家族匹配才是。楚宛容身后没有世家支撑,在宫中熬资历,熬也熬不到殿上人的位置。她入宫的时候你还年轻。再熬十年,等到宫中新人换旧人的时候,她也会被人嘲讽年老色衰。日子未必好过。不如趁年轻,做点有用的事情。这样将来看着,也算是于国有功。”
杨烈被他这一番话说到哑口无言。
楚云皓看着他。
“你若是没那么喜欢她,不能照顾她一生一世,便放手让她退宫算了。若是真心喜欢她,人在宫中,难免身不由己,为她好,就给她自由吧。”
杨烈咬牙切齿。
楚云皓这么说,分明没打算给他留拒绝余地。于公,国事为重,不该阻拦。于私,若是真心喜欢楚天香,爱之则应为之计长远。该给她自由。
说的是有道理,但杨烈,他不愿意。
他轻声道,“舅父说的是,只是,朕还想问一问楚宛容的意思再做决定。”
其实心里知道,楚云皓今日前来与他谈,想必早就已经跟楚天香谈好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听听楚天香自己会怎么说。
当着他的面说。
楚云皓点了点头。
“是该问问宛容自己的想法。你我都不该替她做主张。”
杨烈拉开隔门,让伺候人去揽月阁请楚宛容。
此时才想起,他也许久不曾见过楚天香了。上次见面,还是因悦兰芳产子,在皓月清辉楼匆忙一见,略微说了几句话。
他是忙,是忽视了这个人。可当别人跟他提起想要让楚天香退宫的时候,他还是,真心实意的难过了。
浮世缘分凉薄,难道真的要到此为止了么?
杨烈有些不敢置信。
他二人对坐喝茶,等着。
揽月阁地方又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外面伺候人便来报,说楚宛容已经到了。
没有殿上人的身份,即便是奉诏而来,也需要先通报再等候。如此这般,若是失宠,便再难踏入持中殿半步。出身寒微之人,在内廷之中日子是不好熬。
楚云皓抬眼瞧了杨烈一瞬,也没说话。偏杨烈就觉得,这淡然的目光里,似是将千言万语都已经说了。
也并非是他的错觉,楚云皓身居高位,发号施令习惯了。多数时候不必说话,只一个眼神便足以让旁人读懂他的意思。这是他为人处世的方式,只是偶尔,他忘记了,朱雀皇朝最为尊贵的天子陛下,并不是能用这种态度对待的人。
沉闷的氛围之中,持中殿的女官拉开隔门,楚天香缓步进来,叩拜行礼。
许多事,原本也不必宣之于口。杨烈只打眼一瞧,心里便有数了。
今日楚天香只穿了一身素白长衣。黑发简简单单,以一支青玉簪子挽在脑后。宫中行止皆有规矩,内廷女官,服饰均需按照品级表明身份。如今她素衣上殿朝见天子,显然早已下定决心,不再将自己视为宫里人。
杨烈望向楚天香的那一瞬间,眼神里也有几分伤离别的哀婉之意。
说好问楚天香的,现如今,楚天香已经无言的,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杨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叹口气,轻声对楚云皓说道。
“舅父,我明白了,还请你暂离片刻,让我与楚宛容好好说说话吧。”
入宫快两年了,许久不曾仔细看过她了。没有想到,看向她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的契机。
人还是好看的,素淡,清雅。眉目之间有几分飘忽不定的出尘气息。他是喜欢这一挂的容貌。只是,要说起来,与人间谪仙楚玉鹮相比,还是差了几分。
楚玉鹮冰雪之姿。半分也不染俗世凡尘。也因此不比旁人好接近。在那些被冷待的岁月里,他也不是没有喜欢过楚天香。
可惜到最后,那份喜欢,还是不够。
不够将她留在身边一生一世。
楚云皓离开了。楚天香抬起头,静静的看向杨烈。
从前只觉得她是温婉如水的性情,今时今日见到这般坚毅果决的眼神,才突然想到,其实她也是个南蛮。
东陆华族人,一向看不起蛮子。她在宫中的日子,想必不好过。因此走的时候,才这般决绝不肯留余地。
杨烈声音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
就算不舍,眼前此情此景,他甚至无法开口挽留。
杨烈沉默以对,楚天香不得已,只得先说话。
“陛下,妾身愿去东海郡,辅佐沈家查案。为避世间议论,自请退宫。还请陛下成全。”
杨烈看着她,这居高临下的视线中,看到的是纤弱身躯,秀美乌发,与一段白净如冰雪的脖颈。从前看见她的时候,十之八九都是温婉姿态。而这一次,却在这半低着的头颅中,窥见了冰冷强硬的姿态。
他开口的时候,才意识到,下意识间,想要提起的名字,居然是阿鹮。
他险些将楚天香认作阿鹮。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或许在他心目中,楚天香其实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
影影绰绰,属于阿鹮的一个影子。
可她不是阿鹮,她是楚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