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烈神情苦涩。
他伸手，抬起了楚天香的下巴。
其实长得也没多像阿鹮。平日里按着宫里的妆容打扮着。远望近瞧，都觉得十分素净的一张面孔，如今卸去了宫妆。眉眼之间，便透露出几分南境人特有的轮廓分明。楚玉鹮的脸，怎么看都是写意山水，带几分流动且捉摸不定的美感。而楚天香的眉眼轮廓，是很清晰的。
美也美的清楚分明。
若非他一直自欺欺人，又岂会将旁人看做阿鹮的替代？
到了这种时候，她决意要走，若是还有良知，或许是该放手让她离开。
杨烈只问道，“阿香，若是你决意要走，朕只想问你一句，宫中这些岁月里，你有没有哪怕一个片刻，是真心实意待朕的？”
是他心虚，始终将楚天香视作旁人的影子，偏他不开心，非要在此刻先声夺人。问一句对方是否有真心实意。
楚天香抬头，一双眼晶莹剔透，明明白白看向杨烈。
“当然是有过的，初初入宫那段时间，只有陛下肯照应妾身。那些日子，妾身也如旁人一般，将陛下视为生命之中的全部。”
杨烈轻声道，“所以说，这份真心实意，为何不能长久到，让你留在内廷之中，陪伴朕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呢？”
楚天香用哀婉的目光看向杨烈。
“陛下，在这深宫之中，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孤单的。陛下命中注定是心怀天下的人，可是人心生来就没有那么宽广，容不下那样多人。六宫里这样大的地方，陛下永远不可能将每一处殿所都放在心上。若是心里有珍惜的人，将这心思都放在那一个人身上，至少，还可以让陛下真心在意的那个人不被这深宫的孤单与寒冷吞噬。”
真心在意的那个人么？杨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生在天下之间权势最为鼎盛的地方。自幼由最为博学的太傅教导。他什么都知道。唯独不懂，在这个地方，怎样用真心实意去对待另外一个人。
也许便是因为这样，他身边的人，都渐渐失望离去。
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他伸手拂过楚天香的长发。
那宛若流云一般的青丝，从此以后，不会再属于他。
杨烈叹息。
“你的请求，朕允了。从此以后，人世间天高海阔。愿你不会再做任何违心之事。”
楚天香深深行了一礼。
“穷天之极，便是陛下所居之处，高处不胜寒。往后岁月漫长，也请陛下多多保重。”
杨烈微微点了点头。看着她离开了持中殿这处殿所。
过往从前，红袖添香的岁月已然是一去不复返了。皇宫内廷，既然是天子所居之处，自然不会缺温柔和顺的伺候人。只是往后，不管是谁在此处，他难免也会想到楚天香的曾经的模样。
笑语盈盈暗香去。往后即便是没有这个人在，宫里的日子一样是要往下过的。
楚天香走了之后，侍从女官进来，杨烈便问道，“摄政王殿下已经走了么？”
当值的女官摇了摇头，道，“殿下在侧殿那边，正看从前与陛下一起下棋的残局呢。”
杨烈便道，“请殿下过来吧，顺便把棋盘带过来。我同他一起参详。”
他二人时常下棋，大部分下至中盘，不管是不是陷入僵局，也就那么摆着了。回头没准又重开新局。常与杨烈一起下棋的，除了楚云皓，还有帝师白君砚。起初棋局都摆在屏风下面，日子久了，屏风里外都摆满了。便挪了一些在偏殿，挪出去的，都是时日比较久的棋盘。放太久了，当时下棋的心情与思路都已经忘得差不多，谁知他怎么想的，又惦记上了。
楚云皓过来，身后跟着的侍从女官便将棋盘稳稳当当的端了上来。黑白子星罗散布在棋盘上，这一局都已经过了中盘了，眼看着快到了收尾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下完。
杨烈抱着棋筒琢磨了半天，到底是没下得手去。
他虽然贵为天子，但围棋讲礼让之道。与白君砚下棋，对方是帝师，尊师重道，一贯让白君砚先手。哪怕年少之时，师尊时常让子，规矩不能乱，让九个子，也是师尊先手执黑。
楚云皓是长辈，一样的道理。杨烈棋力如何姑且不论，一向是拿白子拿习惯了的。可是这一局，他拿着白子琢磨了半天，愣是怎么看怎么不熟悉，根本找不到思路。
只得疑惑的看向楚云皓。
“舅父，这盘残局，是哪里找的？总不至于是打的别人的谱吧？”
从前有心情的时候，他们也会在一起打谱。持中殿当值的女官心里都有数，绝不会将古谱与他们自己的残局放在一起。
楚云皓想了想。面无表情道，“你怕是忘记了，这一局不是我跟你下的。”
杨烈看向棋盘，神色疑惑。却也沉默不语。他听楚云皓这么说，便知他知晓这局棋的来历。静等他解释。
楚云皓轻声道，“你六岁那年，我大概也没到二十吧，那会儿在宫里做御前侍卫。长公子要远行，特意入宫与先皇道别，临走的时候见我从回廊路过，便叫住我，说许久未见了。一直在宫里，也不知道有没有荒废功课，不如下一局棋，看看棋力如何了。”
他这么说话，便是从前那位楚家长公子的语气。杨烈即刻便想起那位公子从前那温文尔雅的和煦模样。
他想起来了，长公子与楚云皓下棋，棋盘就摆在回廊上。他上殿去见父皇，正好撞见了。那会儿他已经开始跟着太傅学围棋了。早就听说过，楚家长公子有国手的功底。因此也吵着说要一起下棋。
他年岁小，身量也小，楚云皓便一伸手将他搂在怀里。俩人有商有量的。一步一步跟长公子对弈。
楚云皓是个武将，棋力和长公子有些差距。杨烈年岁尚小，学的时日也短。就算太傅夸他天资聪颖学的快。俩人加起来，还是下不过长公子的。如今想来便知道了，那会儿长公子是特意相让，为了跟他们多下一段时间。不然也不至于过了中盘还未分胜负。
当初哪儿看得出来啊。只是有来有往的走了一百多手，长公子或许是有些心不在焉吧。一晃神间，便落错了子。本能想要挪个位置，却被杨烈按住了手。
“舅舅耍赖，不能悔棋。”
长公子被他按着，那一子，也不拿起，也不放下，就悬空放在棋盘之上。含笑对他说，“相与有瓜葛，我与你，多少还是有些瓜葛呢。真的一子也不能悔么？”
含笑的语气，有商有量。杨烈从小便知这位大舅舅性格温和，最好相处。有空的时候便陪他说话教他读书练字作画。这般商量的语气，让他犹豫了。是有瓜葛。看在是亲戚的份上，难道真的一子也不能让么？可是难得看见破绽，这一步让了，这局就要输了。
杨烈犹豫了。
在这犹豫的当口。长公子也不为难，将那一子落下，却没心情再继续下去，只说道，“时辰差不多到了，我也该走了，这一局，你们俩个接着下吧。原本是一伙儿的。换做对手的位置，或许更有意思。”
他这么说着，便含笑离开了。先皇在隔壁的殿所里，听侍从女官学了这事。特意过来看棋。看了几步，便笑着道，“你们俩人现在的水准，还看不出长公子布局的深意，先放着吧。过上几年，再好好参详。”
天子一句话，这棋便停下了，摆在持中殿上书房的屏风下面。过了那么十多年，渐渐被遗忘，被替换到了西面的殿所里。却是没想到，今时今日，竟然被楚云皓瞧见了，又触动了心事。
往事历历在目。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一年南境动乱，楚家四公子重伤于战场之上。长公子入宫，是请天子派遣御医去南境照料四公子。可惜后来，药石无效，四公子还是英年早逝死在了战场上。
弟弟生死未卜，也难怪长公子心事重重，竟然落错了子。也是说涵养深厚。明明心乱如麻，人在内廷的时候，应对始终是处处得体的。
杨烈如今的棋力，与当初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也是正因如此，眼下才看得出，长公子布局深远，的确不是轻易能看透的。
杨烈将棋筒放下，微微苦笑。
“还是放着吧，长公子已经不在了。留着点念想，还能琢磨的久一些。”
棋局也似水墨丹青，故人留下一副旧作，虽然没做完。但若是要在上面涂抹描画，总也得想清楚才好落笔，此时此刻心乱如麻。不是下手的时机。
楚云皓点点头，说，“放着吧。”
杨烈沉默无语。
他当然知道，楚云皓为何要旧事重提。其实就是在提醒他，杨氏皇朝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楚家有功劳也有功劳。而他与楚云皓，自打年少之时，便曾经并肩而行。难道今时今日，要为了一个女人站到敌对的位置么？
当然不至于，也不应该。
他不必等楚云皓将话挑明。只说道，“南境拜月教一事，是公事。我虽然不舍楚宛容，但她为国效命，我不会因私心而阻拦，东海郡路途遥远，就请舅父念在她内廷出身，多多照应吧。”
楚云皓点头。
“那是应当。”
为国效命，不管跟内廷索要什么，他从来也不曾犹豫过。
他当然希望，杨烈也有这样的果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