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烈长叹一声，道，“罢了。”
反正已经为此事背负无数骂名。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给不给名份，都会被人议论纷纷。不如就这样吧。
他轻声道，“朕也不瞒你。內宫晋升位分的事情，之前已经与馆主商量过了。漪澜殿女御去年小产，为了安抚的缘故，该晋升到嫔位。今年楚妃称病，弘徽殿协理六宫，为了这功劳，也该晋至嫔位。另外墨常在平日时常在持中殿侍奉，十分辛劳，晋为更衣。再就是你，一直以来处理内廷琐碎事务，亦是劳苦功高，也晋一位，至顺仪。馆主的意思，宫里总得恩赏分明，其余的人，这次姑且不必了。待到下次再说，宫内如今形势便是如此。玉真君的位分，你觉得放在哪里合适？”
因出身不正的缘故，位分太高，难免招人议论。但毕竟也已经有了天子血脉。不便太过于委屈。他表面是在问悦怀玉，其实也是想着，毕竟她们两姐妹交情深厚，或许悦怀玉所说的话，便是玉真君本人的想法与要求。
悦怀玉便道，“玉真君一心只想名正言顺侍奉于陛下身边，即便是从常在做起，也是欢喜的。”
位分卑微没有关系，大宗师早已说过了。不必担心孩子生母的地位连累到那孩子。毕竟将来，是可以抱过来养的。所以说，从悦氏的立场而言，悦兰芳受封的地位，便没什么所谓。
杨烈略微松了口气，便道，“虽说如此，但毕竟玉真君也是悦氏出身的女子。又怀有身孕，不能太委屈了，朕同馆主说一说，便给个更衣的位分吧。”
悦怀玉欣然笑道，“那妾身就替小妹谢过陛下了。”
杨烈看着她，轻声笑了笑，道：“朕原本还想着，这深宫之中，人与人之间或许是真的没有什么情份可言，难得你们两个人之间，竟是有几分真心实意。”
悦怀玉轻声道，“宫里也不过就是个住人的地方，哪里就那么可怕了呢。我与兰芳，原本便是姐妹，自小一起长大的情份放在那里，若是连自己的姐妹都不肯照应。冷漠无情至此，即便手上握着权势，活在这世间又有什么意趣？”
杨烈笑笑，道，“你是这样想的，旁人却未必肯这么想。就比如说那位楚妃吧，她与你不也是姐妹一场。何曾见她肯照应你半分。”
悦怀玉便低头道，“娘娘心性高洁，只是不屑于与妾身这样的人为伍罢了。”
杨烈冷冷淡淡说了一句。
“水至清则无鱼。”
他向来甚少在人后议论內宫嫔妃，如今说到这一句，便有些指责的意味了。以楚妃的身份，原不该受天子指责。会如此说，或许还是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
何至于此呢。要说起来，那个人端庄而又娴雅，除了性情淡漠，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可天子陛下不能容忍的，偏偏就是这份淡漠。
有些话，毕竟还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楚妃殿下与悦怀玉不再来往，说到底是为了中秋夜宴之时，天子与悦兰芳在谨成殿私会之事。以楚妃名门淑女的身份，这样的事情何止难以忍受。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内心之屈辱愤怒，旁人根本难以想像。
表面上看来，是为了此事与清平殿交情不复不再来往，但其实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楚妃真正愤怒的对象，或许其实是杨烈与悦兰芳二人。
她没有说过。甚至从未和杨烈提过一字。只是就那样安静的坐着。每一次杨烈去看她，只看得到隔着屏风端坐的一个冰冷的侧影。冷得像座冰山似的，也未必是怄气的心情吧。只是被冷待久了，便也不想去谨成殿了。虽然听说她病了，也只让太医院照管便是。原本以为许久不曾见过面，或许她日子也不好过，便总该能稍微温和一些吧，可是楚妃殿下始终就那样平静的淡漠着，一句略微让步的话都没有说过。
宫里的女人，没有不费心讨好他的。唯有楚玉鹮这样。恼怒之外，实话实说，却还是有些在意的。
悦怀玉知道他的心思，略微试探着问道，“今年內宫诸妃都要晋一晋位分。楚妃地位隆重，或许也该更上一层，好叫宫里人有个表率。”
杨烈默然片刻，道，“还是罢了，既非宠妃，又无生养的。年纪轻轻已经是正妃了。既然名义上为六宫之首，高一品低一品，也没什么差别。”
悦怀玉便道，“陛下言之有理。”
侍奉于御前，若是连随声附和都不会，她也不是大宗师养出来的了。
说是没什么差别，其实当然有差。楚玉鹮如今在妃位，再进一步便是贵妃。贵妃与正妃俸禄相差一半不说，地位上自然也有差异。
另一方面，若是楚玉鹮不晋位分，如今宫里又多出来两位有御殿之称的嫔位。弘徽殿与漪澜殿与楚妃只差一步。难免会有人觉得，楚妃的地位，也不是不可动摇的。
摄政王眼下又去了南境，谨成殿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但悦怀玉不敢多说了。为兰芳争取到位分，已经算是十分艰难。提了两句，也算是尽力了。楚玉鹮能到今日，说到底是生性高傲的缘故。她其实也不需要别人为她说话。
处境再怎么狼狈，楚妃毕竟也是楚妃，若说悦怀玉，她即便拼尽全力，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爬到那个位置。哪里有资格为别人说话。
她轻描淡写将话题转开，道，“弘徽殿与漪澜殿二位殿下的封号定了么？这是大事，倒不能不慎重对待。”
杨烈道，“说是让书部拟定。你等会儿再去趟六庭馆吧。同书执令商量商量，不拘拟的是什么吧。别犯了那两位的忌讳就行，内廷的事情，你到底比她们清楚一些。”
悦怀玉便笑道，“是，臣妾愿为陛下分忧。”
这般也算是找到了借口，便姑且先退了下去。
她再善解人意，到底也有不足之处。杨烈喜欢下棋。悦怀玉虽然也会下棋，但棋力却寻常。不能与他对局。
悦怀玉七弦琴弹得好。只是不知是否因为摄政王雅好声乐的缘故，不论是宫内还是民间，但凡有好琴师，便被摄政王请到府上了。持中殿这边，轻易也不动管弦。宫里若论起声乐，人尽皆知弘徽殿好热闹，殿内养了不少乐师。天子要听曲儿，也多是去弘徽殿。弘徽殿女御自幼喜欢弦乐，一手五弦琵琶虽然未必能与国手比肩，但也算是可圈可点。
悦怀玉即便擅长七弦，也不便与弘徽殿争锋。因此她也很少在人前弹琴。
她书读得好，自幼就学于六庭馆的人，儒学根基自是不会差。但持中殿自有秉笔女官。文书上的事情，也用不到她。天子是鸿文馆读的书，就算真的找人讨论儒门经义，也不必特意找她，鸿文馆内自有不少饱学之士。说到帝师，那位儒门教统白君砚，穷极理学，人称天下无书。这才是真正在天子面前能论得上理的人。对比之下，悦怀玉倒觉得，她说自己读过些书，还不如说是识过几个字更为妥当一些。
世家闺秀之中，预先想好要入宫的人，十之八九都要先练些才艺。楚妃虽然不显山露水，但也听说过，她父亲是道境出名的丹青国手。一笔值千金。楚妃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据说舞跳得也好。胜过太阴殿那些祀嬛。
就是这样的人，伴驾才有些趣味。便是偶尔有冷淡的时候，也能想起些许好处。兰芳医术好，调香的手段又独步天下，就是这样的人，或许才适合在內宫生活。
至于悦怀玉自己，她不免也自嘲的笑了笑。
大宗师说过了，能矮下身段伺候人，便是她的本事。但说起来，会伺候人，说白了不过也就是做奴婢做的好罢了。今时今日用得上她还好，来日用不上她的时候，弃置一旁，怕是就再也想不起她这个人了。
她若是不愿束手等待这一日，便只能尽力做好每一件事，抓住每一个想要抓住的人。
宛如攀登于悬崖之上，手中抓的，都是虚浮的稻草罢了。明知道不可靠，但放手便是万劫不复。
既然这样，那边也只能抓紧眼前能抓住的一切东西，然后一步步爬上去。
或许爬到最高处，便不会再这样恐惧不安了。
出了持中殿，身边伺候的丹朱问她，“方才皓月清辉楼那边的大丫头明兰过来了一趟。好像是问了主子的事情。既然咱么是在这边，要不要顺便去皓月清辉楼那边看看玉真君？”
悦兰芳微微摇了摇头，道，“还是算了吧。”
杨烈虽然当面称赞她们两个姐妹情深。但常理度之，作为后宫之主，他不可能期望任何人在內宫结党营私。平日里相互帮衬着，说一两句话也就罢了。如今为了悦兰芳位分这点小事。她们俩人若是再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又在杨烈眼皮子底下。还是算了吧。没有必要惹动他的心事。
便只对丹朱道，“你等会儿随便找个小丫头，上皓月清辉楼一趟，就告诉玉真君，她担心的事情，我为她办妥了。别的话也不必说。让她多保重便是。”
为免引人注目的缘故。不光是她自己，连她身边的丹朱，都不便匆匆忙忙的往皓月清辉楼跑了。着急忙慌通风报信似的。先别说杨烈知道了作何感想，便是让持中殿那些女官落在眼里，悦怀玉都会觉得有些丢人。
她这个人吧，虽然没有别的本事，但在细心审慎这一点上，倒是少有人能与她相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