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兰芳轻声道,“姐姐所赠,对兰芳而言,自是极为贵重珍惜之物,当初出阁的时候,丹宫嫁妆绵延百里,我带在身边的,也不过一个小箱子,十之八九,都是姐姐所赠。即便如此,也不能为丹宫所容。入了刀龙府,便被逼着在她眼前毁去了。白白负了姐姐的一番心意。”
这话半真半假。要说起来,丹宫的确是容不下的,便是她身边只有那么点珍惜的东西,丹宫总是看不过眼的。她那个人,性情残虐,又喜欢折磨别人。越是珍惜,她越想毁去。东西也的确是在丹宫面前毁去的。这般说话,也算是略微顾及了几分悦怀玉的心情,不必将从前那道旧伤疤再掀起来一次。
悦怀玉略微笑笑,道,“还好你看得淡。当初太妃将那些香料交到我手上的时候也说,即便是在内廷宫中,那些也算是好东西了。可惜了。即便是不得不毁去,也该为此作一篇辞旧赋才是。”
悦兰芳便道,“兰芳不比姐姐,辞赋之上没有天份,做不出华丽赋文,但东西即便毁去,姐姐的心意,兰芳却是始终是记着的。”
悦怀玉点头道,“这便好,你我的情义,原本也不在这些物件上。”
她俩正说得投契。那边女官入内传旨,说是持中殿召悦宛容上殿侍奉。
悦怀玉便起身吩咐伺候人更衣,又笑着道,“想必是为宫宴的事情,陛下还有话要交代。我便去吧。或许也能借着机会,为你的事情,再探一探陛下的口风。”
悦兰芳点头道,“那便有劳姐姐了。”
“自家姐妹,原本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你也无须跟我客气。”
她俩一同去持中殿。
清平殿离持中殿有些远,原本是要走一阵子的。悦兰芳所居住的皓月清辉楼却在持中殿边上。正好顺路回去。
杨烈见悦怀玉,十之八九也是为了公事。公事谈完,差不多是该讲经的时辰了。先让悦兰芳回去,总不会错。
道门典籍都不长。天子这阵子喜欢谈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说起来道德经一部书,不过两百多字,薄薄一册。其中道理却颇为深奥。儒门之中通晓道门经义的大儒不计其数。道境里愿意入宫讲经的道尊也不算少。偏要兰芳以女道子的身份,匆匆读了这部经书,再与他谈。
兰芳也说,其实她也不懂多少。只能勉强说一些自己的见解罢了,不敢与天子陛下深谈。
悦怀玉微然笑笑,道,“你也不必这般妄自菲薄。会说话的人多了去了。他愿意听你说话,就是你的福气。”
至于他喜欢的,是花容月貌,还是满腹经纶,亦或者,是那勾魂夺魄的香气。都另当别论。
到了持中殿这边,悦怀玉与悦兰芳告别之后。上殿觐见。
天子原本在批奏折。见她来了,便将面前的折子推到一边,摆出打算认真谈话的姿态。
悦怀玉含笑为他添了一盏茶,又道,“陛下这阵子公务繁忙,真是辛苦了。”
杨烈点头道,“谁说不是呢?从前摄政王在的时候,多数折子他都批过了。送到持中殿,有些时候都不用拆看。直接在封条上盖个章便完事。他这次去了南境。朕才知外朝六部政务原来如此繁复,许多琐琐碎碎的小事,都须报备才能处置。”
喝了一口茶,又接着道,“也是因此,才知摄政王的好处。他在的时候,事无巨细,什么都要过问。外朝多有意见,说他专权。待他走了,这些事情都交到朕手里,朕没那个耐心,又不熟悉,处理的慢了。影响他们做事,想必又有话说。过一两日,便该弹劾朕不够勤勉了。”
悦怀玉听着这些话,便微然笑笑。
摄政王殿下与今上天子陛下之间关系微妙,如今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当初天启内乱,摄政王殿下以一己之力平定叛乱,握着少年天子的手陪他坐在王座上。天子生母端仪皇太后死于战火之中。天子年少,太后垂帘听政的制度在本朝形同虚设。几位太妃退居宫灯帏,内廷外朝之中,无人敢与摄政王殿下争锋。
可以说是辅佐朝政,也可以说是擅权专制。但楚家外戚出身,原本与天家骨肉至亲。疏不间亲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更何况如今摄政王殿下权倾朝野。就算天子偶尔有微词。他抱怨几句也便罢了。在他身边伺候侍奉的人,轻易是不敢接话的。
悦怀玉倒不至于不敢搭腔。
既然做了天子身边人,便得接的上他的话。不然只知道唯唯诺诺,应声虫一般,又有什么趣味可言。
她只笑笑,道,“摄政王殿下做事的习惯,一向是事无巨细心思缜密的。因此会要求外朝将所有的琐事的呈递上来上报。臣妾从前听人说,为了这缘故,朝堂上过于忙碌,因此将自家府上的事情都交给鹤龄公子处置了。其实道理便是如此,偌大一个天下,天子一人,怎样也管不过来的,哪些事情须亲自过问,哪些事情,可以交给别的信得过的人,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想法。既然如今是陛下在主理朝政。那或许是可以依着陛下的想法,改一改制度方便陛下做事。”
轻轻巧巧,便将和摄政王殿下有关的话题绕了过去,倒是为天子所烦恼之事提出了实质性建议。没这点本事,也不会总容她上殿说话。
杨烈含笑看向悦怀玉,道,“宛容言之有理,只是不知依你之见,改制该从何做起呢?”
悦怀玉低头道,“政务上的事情,臣妾虽然也不能说是全然无知,只是许久不曾在六庭馆待过了,也不晓得如今内廷外朝局势如何。陛下若是真有心改制,不如多问问六庭馆各部执令师首。或许会得到更为实用的意见。”
杨烈便道,“朝堂里的人都各有立场,他们或许更为熟悉外朝的运作,但人吧,一旦被利益左右,说出来的话就未必那么可信了,若是问朕,朕还是会觉得,果然还是身边的人能更为可靠一些。”
悦怀玉抿嘴笑笑,道:“陛下这话没错,只是,内廷的人,也未必就不会被利益左右。陛下后宫诸位嫔妃都各有家族。即便没有家族,总也要为自己的前程打算,未必都是一心一意向着陛下。”
她这话别有深意。宫内不少人猜测,说当初杨烈喜欢楚天香,便是因为楚天香背后并无家族,孤身一人留在天启内廷,能依靠的只有天子陛下。这样的人,用起来放心一些。
但宫内的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杨烈从前年少,如今一年一年长大了。他心里的想法,或许已经与从前不同。
杨烈轻声道,“你说的也对,但朕愿意信任身边的人。倒也不是那样天真,觉得内廷中的女子,都是一心全在朕一人身上。不过是,一直待在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的,时日久了,谁值得信任,谁不值得,总能有些数的。比如悦宛容这样的人,但凡交给宛容的事情,都能办得妥妥当当,从未让朕失望过,朕不信你,又还能信谁?”
“陛下谬赞,臣妾愧不敢当。不过,若是陛下信得过臣妾,无论内廷外朝,但凡陛下有命,臣妾是一定愿意为陛下分忧的。”
杨烈微微点了点头。
他随手拿了几份折子。将其中细节问题与悦怀玉一一商讨,悦怀玉倒也都能答到点子上,杨烈便颇为满意。又说道,“有这样的才能,只让你在内廷处理宫宴这种琐事,也太可惜了。朕听说你从前是六庭馆书部出身的。自打入了内廷,或许是和六庭馆走动的疏远了吧。过几日,朕托馆主问一问,书部如今还有什么空缺的位置,你也去跟她们一起做做事。或许能帮上忙也说不定。”
悦怀玉便笑道,“如此就多谢陛下了。只是臣妾原本是六庭馆出身的。若是陛下有意让臣妾回书部当值,臣妾自己同书执令商讨便罢了。免得不知内情的人说陛下干预六庭馆事务。这些小事,臣妾便能处理。倒是有另一件事,非得陛下亲自做主不可。”
杨烈便问她,“宛容若有事,不妨直说。”
悦怀玉便道,“陛下也知,玉真君入宫许久了。听说今年新年之后,陛下便打算大封六宫,不知是否可以借势给她一个名份。”
杨烈略微有些动容,看着悦怀玉,道,“难得你倒肯为她筹划。朕也想过,只是觉得眼下似乎还不是时机。”
“陛下,”悦怀玉轻声道,“此事或许只能与陛下一人说起。玉真君此时已经身怀六甲。若是继续这样没名没份,即便她腹中是天子血脉,也是不能生的。玉真君自知入宫以来,已经给陛下添了不少麻烦。因此没有言明此事。亦是不想让陛下为难。妾身却另有看法。她腹中毕竟是陛下的孩子,怎能不与陛下商量呢?更何况如今内廷之中,能帮她的,也只有陛下了。若是不在此时为孩子争取,来日没了机会,岂不是后悔莫及?”
杨烈微微吃了一惊,一时竟没有说出话来。
他召悦兰芳入宫,明面上一直说是伴驾修行。至于内情如何,不少人都心知肚明。外朝上奏弹劾,甚至有说他色令智昏秽乱宫闱的。一概斥之为胡言乱语便罢了。此刻悦怀玉与他说起悦兰芳身怀六甲之事,他才骤然意识到,有些事情,果然不是想要遮掩便能遮掩的。悦兰芳腹中孩儿便是铁证。人尽皆知,是他将叔父的侍妾召入內宫,在身边侍奉床榻。
一瞬的吃惊过后,他迅速恢复了镇定。
其实第一反应也是此事并非不能遮掩,趁着消息还没有外人知道,将那孩子打掉。放弃玉真君这个人,也就一了百了罢了。但细思过后,他却发现。他不愿那么做。
他舍不得。既舍不得大人,也舍不得孩子。皓月清辉楼那个人,在他心目中的份量比他想像的还重,要不然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做了这样多越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