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怀玉这边送走大宗师。回了清平殿,不出所料,见兰芳果然在殿内等着她。
方才便已经到了,只是因为大宗师在的缘故,不便露面。一直在偏殿那边躲着。
不过说起来,这些许小心思,又怎么能瞒得过大宗师呢。那个人,总像是什么都知道似的。
悦兰芳坐在偏殿里,正在低头喝茶,见她回来,连忙站起来请安。
“姐姐辛苦了。”
悦怀玉点点头,说妹妹不必多礼,坐着说话吧。
真要说起来,兰芳在这边,对她的确不是全然没有好处,不说别的。如今在这宫中,还能客客气气对她尽个礼数的,也就只有兰芳了。
协理六宫之权,也的看是给谁,如今六宫之首还是楚玉鹮,能协理六宫的人,是弘徽殿与清平殿二位。弘徽殿那位主子自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到了悦怀玉这边,原来不过是做个杂役的活儿。
辛苦归辛苦吧,能借着这机会,把上上下下的宫务都熟悉一遍。她倒是觉得值了。
她见兰芳欲言又止,索性将事情点明说了出来。
“大宗师方才提起你有喜的事情,倒是多说了两句。说是如今宫里生养不易。陛下没有孩子。你肚子争气,在宫里算是喜事。若是能为陛下生下带有白狐世家血脉的孩子,这也是我们家族的荣耀。”
悦兰芳略微松了一口气。
大宗师若有这话,便是允了这个孩子生下来。至于别的事情,倒还都可以设法。
她低声道,“虽是如此,没名没分的,在内廷这种地方,想要生个孩子,也没那么容易。”
悦怀玉便道,“你安心养胎吧,名份上的事情,大宗师自会为你设法。他今日既有吩咐在,我这一两日,也要去探探陛下的口风。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虽然没有明话在,六庭馆礼部这些日子也在筹备了。说是过了新春,便要给宫里的主子们晋一晋位分。正好借着这个由头,为你正了名份。”
朱雀皇朝信奉儒法,最重伦常。刀龙府世子是天子陛下的叔父。悦兰芳原是世子府上侍妾。杨烈召她入宫。堪称败坏纲常令人发指。
也不是没有先例,前朝曾有一位明君,因为喜欢上自己儿子的妾室,便将那位妾室纳入宫中,封为贵妃。可到了后来,马嵬坡前,六军不发。天下人皆容不下那位出身不正的贵妃。即便是君王,也是掩面救不得。
天子便是天子,明知千夫所指。他想要什么,有这一念执着在,总是能得到的。
哪怕为此后患无穷。
但大宗师说得没有错。兰芳这个孩子,不管生母身份如何低微,她毕竟也是天子陛下的孩子。无论新年之后大封六宫能给兰芳什么样的位分,有个孩子,也总比没有能好一些。
宫里的女人,便如同应季的花,早晚都有开败的时候。能依靠的,其实还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为了悦兰芳的位分,或许是要有一阵忙碌了。当初以伴驾修道的名义将她召入内廷。或许便意料得到,终究会有这一日。但即便如此,这种事情,若是能得到四贵家族的同意,问题也不大。
悦氏是不必说了,大宗师既然愿意保这个孩子,自然会为兰芳说话。刀龙府的态度或许是反对的,但既然兰芳原本便是世子殿下侍妾,立场之上,刀龙府恐怕不好开口。或许会选择沉默以对也不一定。
只要不是激烈反对,倒也不至于没有回圜余地。
白氏家主白君砚是儒门文臣之首。自不会轻易允准此事。大宗师与白君砚没什么交情,除了公事之外,俩人几乎连话也不会多说。但楚家那位摄政王同白君砚倒是交情不错。大宗师若是想要为兰芳打通白家的关节,或许还要依靠那位摄政王殿下。
也不是不可能。要说起来,摄政王楚云皓殿下倒是比白君砚随和的多。他和大宗师来往颇多,相互之间,也算是有商有量。但说起来,要是商量这件事,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大宗师长袖善舞,自会外朝的意见处置妥当。要说起来,对她们而言,最为重要的事情,可能也就是怎样让这孩子平安的生下来。
悦怀玉细心叮嘱道,“你原本是医女出身,饮食日常上的事情,都该自己小心谨慎才是。如今初初怀上孩子,为免招人嫉恨,此事也不宜告知他人。平日里若有不便,能与我商量,便同我商量。若是一时之间不能见面相谈,你也不要委屈自己,有话便与持中殿女官说就是了。”
兰芳所居住的皓月清辉楼原本在持中殿左近。几乎算是持中殿的地方。那楼久无人居住,当初特意为了她,郑重的洒扫过。可见天子陛下的重视之心。
悦兰芳便道,“姐姐放心,这些事情我都有数的。”
她今时今日之处境,其实比当初楚天香在宫里的时候,倒要好出来许多。楚天香当初蒙天子盛宠之时,宫中嫉恨之人不计其数。因楚天香居于揽月阁,往持中殿尚有一段距离。上门找茬的人不计其数不说。每一次上殿侍奉,都被沿途那些嫉恨的目光盯着。甚至有人特意在她必经的小桥上泼了桐油,害她经过之时跌倒在地。如今想一想当初的情形,都还觉得心有余悸。
皓月清辉楼就在持中殿边上。
或许天子陛下也是想到当初之事,因此考虑更加周全了一些吧。
若是大宗师料得不错,兰芳在这宫里的日子不能长久的话,这个孩子,便也会成为她来日唯一的依靠。
这么想着,悦怀玉便隔着茶桌,按住了悦兰芳的手。
在这一刻,自是有全然的真心实意在。她对兰芳道,“你放心,内廷之中,无论是何人与你为难,姐姐都会为你一一挡下。你腹中这个孩子,是悦氏的希望,你只要全心全意保他平安便好。”
身为人母,保护自己的孩子,既是本能又是义务。但在内廷里,便更不为寻常。
不仅仅是母子天性,还得是为了权势,为了荣耀,为了越过其他人。这孩子是她们来日晋升的阶梯,不能不保。
悦兰芳轻声道,“我明白的,虽然一早就明白,这条路将会十分艰难,我亦是背叛了许多人,伤害了许多人,才能走到今日。但如今,能有姐姐陪伴在身边,对我而言,便是最大的安慰与鼓励。”
悦怀玉紧紧抓着她的手。
“我知你这么些年过得不易,也是因此,迫不得已使了些手段。但你我毕竟是一起从苦日子里过来的。再怎么样,当初的情份在。终究与旁人不同。”
从前也有过穷的时候,未曾被大宗师接回去之前,是在大杂院里养着的。
她们俩个,其实连庶女都算不上,悦氏做典妻的生意。家里年轻能生育的女奴,如果伺候的不好,便打发出去。典给那些娶不起老婆的佃户人家传宗接代。约定好年限,若是生下男孩子,交些钱便能留下。女孩子是不能留的,必须由悦氏带回去。都在一处养着。
农户人家一贯重男轻女。女孩子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赔钱货,男孩子是传宗接代的希望,不管有多少个,都必须要留下来的。悦氏生意的头脑,便应在了这里,一般田舍人家,穷到备不起彩礼,才不得已去典妻。生下女孩子原本便不想要。渐渐悦氏封地之中,那些穷苦人家家家都只有男孩没有女孩。彩礼水涨船高,更娶不起老婆。生下的女孩子,悦氏这边随便给口饭便能养大,养大之后,姿色好的可以带回本家做奴婢,或者带去教坊养做花魁,姿色一般的,便接着典出去赚钱。
要不说大宗师是鬼才呢。在人性这件事情上,都看得到商机。外朝时常嘲讽说银蟒楚家世代公卿武家,反而不如白狐世家商贾出身的人有仁义。毕竟楚家为了当年朝露之乱的缘故,轻易不肯容许流民入境定居,白狐家封地却一贯是非常愿意收容流民的。谁又知道,这些人不过是为白狐家聚拢财富而燃烧的薪柴罢了。
她们姐妹也是那种地方出身的。大宗师为了生意的缘故,每年会亲自去那些边远贫苦之地查查账,看看情况。有时候也会顺手捡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回去。那一年便挑了她们姐妹俩。四五岁的模样,脏兮兮一对泥猴儿。洗洗干净,眉目倒也算是顺眼。
大宗师年年都带这么些孩子回来。带回去送到悦氏的红袖书院读书。多数是在本家做奴婢的。最为出类拔萃的,才会以庶女的名义,在贵人们身边做事。
旁人嘲笑她们是外面捡来的野种。这话其实没有说错。但宗族观念,岂是简简单单的血缘之亲。她们都是悦氏出身的人。论起血统,自然分得出高低贵贱。但除了嫡出的几位女公子,其他那些人,在大宗师眼中,也没比她们这样的野种高出多少来。
谁能料得到呢?当初一起并肩长大的,如今又同仕宫中,这十余年的缘分。不珍惜也说不过去。
悦怀玉略微轻松一些,又说道,“当年太妃退宫的时候,赏了我不少上好的香料。那会儿欢喜的不得了。只是我自己又不擅长制香,便都给了你。其实想想,那么贵重的东西,咱们这样的身份,平日里也不合用。如今既然到了宫里,为陛下制香的时候,拿出来用倒是相宜。配得上你制香的工艺。”
悦兰芳沉默了片刻。
当初中秋夜宴之时,与天子订下盟约。那个时候,便将那些香料都焚毁殆尽了。
她是生性决绝的人,那会儿料定要负了悦怀玉的一番真心,便觉得留着那些东西也没有什么意义,不如一把火烧了不余旧情,谁能料到,还会有今日呢。
原来所谓后路,真不该轻易便亲手断得一干二净。
不能说谎,却也不能将真话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