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鹮所料不错。
今日悦府送礼给谨成殿的时候,大宗师便一起入宫了。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必亲自送礼。入宫是来觐见天子陛下的。
持中殿内见过天子。略微坐了一会儿,临走之前,便说要去清平殿那边,见一见宛容。
杨烈也知,从前宫内年节的宴会,向来是悦氏那位太妃经手办的。今年太妃过年也不回宫了。杨烈也是想着从前悦怀玉向来是在太妃身边伺候的。需要留心的事情,她大概心里都有数,因此才把内廷夜宴的事情交给她。
原本以为太妃那边或许也会派身边伺候的老人过来帮忙。却不料,是大宗师亲自过来提点。杨烈也有些惊讶。
他倒是无所谓。每年夜宴,宫中用的东西,即便是由内廷府库筹备,依然不少是走悦府的账目。要说起来,有些稀罕的物件儿,没有悦氏牵线,便是拿着银子也未必买得到。有大宗师入宫预先商议,他倒还是能放心一些。
悦氏商号出的东西,一贯物美价廉。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能做天下第一的皇商。
大宗师在清平殿那儿坐着的时候,正好丹朱送礼回来了。
悦怀玉略微问了几句,丹朱便道,楚妃那边,东西都收下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府上那位摄政王殿下不在。待摄政王殿下回来之后再回礼。
大宗师微微点了点头。
他道,“东西都是精心准备的,即便预先已经知道那位楚妃生性清高目下无尘,也不至于会直接拒绝。”
悦怀玉低声道,“是怀玉的错。当初为了兰芳一事,伤了楚妃的心,以至于到了今日。连带悦氏与楚家的关系都难挽回。”
大宗师微微冷笑,道,“你是有错,却也不是为此事。”
大宗师道,“是你当初操之过急,急于与那位楚妃结盟,旁人嘲讽你贴身侍婢。倒也没有说错。我跟你说过,悦氏是要用得着楚家这位出身贵重的小姐,但用人之道,哪里就有你想的那般容易。”
悦怀玉俯首帖耳,颇为恭谨的等他吩咐。他却将话题转向别处。
大宗师道,“办宫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里里外外这样多的人,都是养尊处优高高在上,从不曾受过半分委屈。这些人喜欢什么,忌讳什么,口味如何,都要一一探查清楚。生病的人尤其要注意。饮食上多有禁忌自不必说,心情上的事情,也不能不考虑。比如身体不好的人,便要安排在僻静之处。是畏寒,还是忌讳闷热。都要预先问清楚,万不可犯了别人的忌讳。”
悦怀玉一一应下,大宗师又道,“有些事情,是必须去现问的,另一些吧,倒还好一些。从前太妃经手宫宴的时候,琐碎的事情,都是有造册记录的。过一两日,从家里给你送过来。”
悦怀玉便低头道,“多谢大人了。”
大宗师便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别小看这些细微处的功夫。你细枝末节做的到位了。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到,日子久了,体会到了,便会不知不觉间把你放在心上。有这累积出来的交情,关键时候才说得上话。”
悦怀玉骤然一凛,才知大宗师是借此提点她。
“是,怀玉明白了。”
大宗师轻声道,“你向来懂事,便应该知道,别的倒无所谓。能照顾好陛下,才是最为要紧的。好孩子,你做的不错。陛下能托付你打点宫内的事情,连我也跟着有脸面。”
悦怀玉低声道,“全靠家族庇荫罢了。怀玉不敢居功。”
“这宫里满眼高贵之人,有家族庇荫的多了。都是被伺候惯了的人,任谁都不愿居于人下。能矮下身段伺候人,就是你的本事。家族的权势,只能将你送入这座宫禁。来日能到什么地步,就看你的本事了。”
接着又说,“我听说你与兰芳相处的不错?”
悦怀玉低声道,“是这样没错,在这宫里,人与人之间都没有半分真心实意。我与兰芳,好歹是从小一起到大的。姐妹之情是真是假不好说,至少血缘之亲是真的。”
这话说的,倒像是有些自嘲了。她们两姐妹都是庶出。就算是论起血缘,也未必能亲到哪里去。何况一母所出的两位嫡女,也有积怨深重的。血缘算不上什么可靠的羁绊。但也因这几分血缘在这里。她们都是悦氏的人。
都是大宗师的棋子。棋子之间若是自相残杀,下棋的人恐怕会不大高兴。
一眼看得透真相,或许容易明哲保身。但将这人世间看得太清楚就难免过于淡漠了。
人非草木。但悦怀玉这个人,或许就真的像是草木一般无情。
大宗师只笑笑,说,“你向来懂事,不必我多费心。”
不懂事的那些,都在府上。不用外人来费心思。一家人打的跟乌眼鸡一般。相互攻击。做出来的丢人事情不计其数。白狐悦氏这样的环境,从小耳濡目染的皆是跟红顶白之事。大宗师教她们处处以利益为先。却也没想过要她们目光短浅,将刻薄,无情与恶毒都写在脸上。
说白了,天资有差异。一群孩子,十之八九都养残了,站出来看着模样还行,一开口说话便招人嫌恶。看得过眼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个,合不合用,也都是凑合着用了。
悦怀玉与悦兰芳这两个人,心性上倒还都算得上稳当。白狐家的人,自是白皮乌骨。但姑且不管肚子里装了多少墨水。面上那个皮囊,总该是好看的。若是撕破了脸,便上不得台面了。
“能有兰芳在宫内照应,也是我的福气。”
大宗师略微点了点头,又轻声说了句,“我听说兰芳这阵子有喜事?”
悦怀玉惊了一下。
兰芳自己便是医女,身上有什么事情。自然是自己先知道的。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对旁人说过。毕竟是以修道的名义入宫的。若是这个时候传出怀了身孕的事情。想必又会被六庭馆指责。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或许这也是个契机。
逼天子陛下下定决心,给她一个名份的契机。
此事十分微妙。悦兰芳与悦怀玉商议过,都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说起来,或许这个孩子可以帮兰芳拿到所谓的名份。但也可能,有些不希望兰芳得到名份的人,会替她下定决心,处理掉这个孩子。
她二人商量之后,也没什么定论。只是觉得姑且应该先瞒下来。却是不料,大宗师这么快便得了消息。
无须掩饰了,无论大宗师从何得知,消息是否确切,方才她那一瞬之间的神色变化,便已经透露出了端倪。
悦怀玉低声道,“有喜是有喜,但到底是福是祸,还得看大宗师的主张。”
大宗师微微点了点头,倒是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又说道,“我方才去觐见陛下的时候,已经同他提起过此事。陛下也十分欢喜。只是,要说起来,以兰芳今时今日的地位,这个孩子,怕是不容易生吧。”
悦怀玉道,“宫里这地方,生养也从来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没有名份,是不能生的。便是天子给了名份,能不能生,也还是另一码事。身份尊贵如漪澜殿女御。那孩子也没了。
大宗师看着前方,如今是冬日,满目白雪一片清寒气息,映衬这内苑红墙,倒也未必是全然的寂冷,也略微透出几分盛妆雍容的艳色来。
大宗师说,“以你今时今日之地位,一时半会儿的,倒是不该生孩子。以免招人嫉恨。勤勤恳恳为陛下做事,让他心里略微有你这么个人便罢了。”
“怀玉明白的。”
原本便是庶女出身。初初入宫,又有着悦氏的身份。大宗师已经将悦氏嫡出三贵女之中年岁与天子陛下最为相仿的丹宫嫁给了刀龙府世子。悦氏没有嫡出的小姐。或许来日,皇朝留给白狐家族的正妃之位,便是她一路向上攀升的终点。哪有那么容易呢?若是生的好一些。生来便是嫡女。像是楚玉鹮那样,入宫就是正妃了。
既然不配,便该低调行事。路那么长,与其急功冒进,当然不如缓步慢行来的稳妥一些。只要不犯错一年年熬下去。按着资历,早晚也有熬到那个位置的一天。
四贵家族,杨,楚,白,悅。各自有一个预留的正妃之位。这宫里姓悦的也不止她一个。得知兰芳怀上身孕的时候,她也曾经有那么一刻,心里生出几分惶恐。
怕这一位得了圣眷,越过她去。然后她就会变成一颗毫无用处的弃子。
在白狐世家,弃子从来就没有好下场。当初大宗师的长女悦悠然死于天启内乱之中。大宗师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还责怪身边的人,此等无聊的事情,还特意拿来说。
大宗师轻声对悦怀玉道,“兰芳与你不同。宫里是需要有一个悦氏血脉出身的孩子。你来日方长,现在不能生。让她生下来也行。她身份低微,又是刀龙府出来的。来日难免受人苛责,即便是先有了孩子,也未必能在自己身边养着。你要照顾好这个孩子,在适当的时机将他收养在身边,便如同你自己亲生的孩子一般无二。”
悦怀玉醍醐灌顶,当即道,“多谢大宗师指点。”
大宗师点了点头。道,“你原本也是聪明人,无须我多说。换了那鲁莽不知礼的。提点多少次也没有用。旁人怎么想也就罢了,你得清楚,兰芳这个孩子,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生下来。”
人吧,都是各有用处的。悦怀玉沉稳,悦兰芳未必就不沉稳。正是因为沉稳,才安插在丹宫身边,为丹宫保驾护航。可是这一颗子,丹宫弃之不用,竟然让棋子孤注一掷,冲到了内廷。
悦兰芳,原本倒也算是个能长远用着的人。只是刀龙府侍妾这一出身,便注定她在內宫的路不会长久。既是如此,有这么一个引人注目的棋子摆在前面。悦怀玉的路,或许还能走得更稳当一些。
各尽其用,便不算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