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在一旁说,“药理上的事情,大宗师最为清楚,前些日子大宗师去朝露之城的时候,倒是见了老太君一面。知道老太君这些日子筋骨痛,四处搜罗上好的豹骨,好不容易才有了些眉目。麝香拿来合苏合香正好。去年秋天收回来的上等麝香,在仓库里搁了一年多,大宗师亲自验视过,觉得香气足够馥郁合时了,才拣了好的送过来,都是心意。另外雪莲人参,都挑的是整颗的药草。就算不配药方子,用来泡茶也行。”
她原是看楚玉鹮面色略微有所缓和,因此才提起这些。话说了一大堆。见那位主子只在那儿坐着,也不发一言。不免心里又有些慌张。
“东西都是大宗师亲自拣选的,比照着去年的礼单,也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大宗师这两日出门去了,临行之前也叮嘱过,说一定要把东西送到。殿下若是不肯收,回头大宗师要怪我们这些底下人办事不利,会责罚也说不定……”
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想到那位大宗师的手段,惶恐之色几乎溢于言表。
楚玉鹮默然无语。
丹朱说的并没有错。世家大族之间相互往来。年年都是要相互送礼的。没有特殊变故的话,都是比对着去年的礼单来办。没什么大的变化。此刻悦氏的人到她这边送礼。过一两日,楚府也要备上礼单送去清平殿那边。人情往来的事情,也不能因为她一人的意气之争,便断绝的一干二净。
何况有些话已经挑明说了,这些礼物中,有不少东西,是悦府大宗师亲自挑选,供奉给楚家老太君的。大宗师是老太君的晚辈,自有晚辈侍奉长辈的礼数。楚玉鹮是老太君的曾孙女,东西既然送到她手里,她哪里敢轻易替老太君拒绝。
丹朱说的话,句句都在点子上。从前见她跟在悦怀玉身边,只觉得这丫头说话做事都算不得伶俐乖觉,向来是主子说什么,便随声附和什么罢了。却是没想到,自己出门办事,竟然也有几分急智。
也知她一贯心软,从不肯为难下人。这般惶惑不安的几句话说过去。楚玉鹮也在心底叹了口气。
白狐悦氏是四贵家族之中势力最弱的一家。旁人嫉妒他们家的权势,就会议论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便是不想听,也难免传入耳中。都说大宗师手段残忍而又狠辣。底下人做事若是让他不满。会把人装进麻袋里然后让骑士赶马轮番踩踏。姑且不论真假吧,这样的话传出来,也的确颇有威慑。
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吓成那个样子。这礼物收不收的,也没那么要紧。何必为了自己一时的心情不快,连累那些人。
楚玉鹮便点头道,“那你将礼单留下吧。大宗师既然出门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回头带句话给他吧。就说心意领了。我们家九爷这阵子也不在家。不好派人过府拜访的。等九爷回来了,由他亲自同大宗师致谢吧。”
丹朱连忙叩首谢恩,道:“大宗师之前也嘱咐了,些许心意罢了,不敢惊动摄政王殿下。娘娘若是用得上,就是这些东西的福份了。”
楚玉鹮点了点头。已经没有兴致再来往应对。便吩咐楚冰如送丹朱出去,便是再有旁的话,由着她们去说罢了。
她自己先去寝殿那边歇息了,不多时,楚冰如回来,见她确实困倦,便上手替她拆卸簪环。
铜镜之中映出一张美人面,净如玉色,白如霜雪。
“娘娘这阵子气色倒是比前些日子好些了。”
楚玉鹮点头,道,“明缃入宫照料许久,本宫也觉得身子是有些起色了。”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悦氏今年送的礼单之中,各类药材不少。知道她殿内有能开方用药的人,就特意在这方面花费了额外的心思。
内廷上下,略有蛛丝马迹,悦府的人便知道的一清二楚。也会跟着应对。细节上尤其见功夫,虽然说是关怀之意吧,但做的太细了,未免又让人觉得有些不自在。
大宗师并非这样无聊的人,若是他送礼想要收礼的人收的舒舒服服,必然会有他的办法。今年特意叮嘱在礼单里添了药材,倒让人觉得,会否有别的意味?
她还年轻,要去猜测大宗师的意思,便难免有些头痛。
又问楚冰如,“方才你送丹朱出去,既然我不在身边,她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别的事情?”
厅堂之上那样多人,便是有话也不便讲。她让楚冰如单独送丹朱出去,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楚冰如道,“也没说什么。丹朱提起来,说是明缃姑娘平日里为主子配药,内廷之中,用什么药都要经过太医院。有些深通药理的人,略微想一想,或许便会推测谨成殿主子如何如何。其实吧,谨成殿上下那么多人,也未必都是给主子吃的药。娘娘您体恤下人,又是人尽皆知得到事情。但有些人吧,难免总喜欢嚼口舌,置之不理,会令人不悦。非得要计较,既失了身份,又显得似乎真有什么事情一般。其实也没什么。再说了,内廷的东西,也未必就好。所以特意托大宗师收集了些常用的药材,给明缃姑娘选用,也不必事事都经太医院处置了。”
楚玉鹮略微想了一想,道,“她倒是想得周到。”
其实想也知道,做下人的,哪里就有这样的心思。便是有,在本家也说不上话。想到这些曲折,并且借着送礼机会婉转提醒楚玉鹮的,只能是悦怀玉。
楚冰如轻声道,“宛容主子从前与娘娘有交情,因此才想得到这些事情。”
楚玉鹮抬眼看了看楚冰如,道,“你也知道是从前了。”
楚冰如道,“宫里人人都是如此,便是背后有什么心思,当面也都是言笑晏晏的,不是我替宛容主子说话,毕竟当初入宫到如今,宛容主子待娘娘一贯恭顺,从未冒犯过娘娘,何必为了那个什么玉真君的事情,便这般冷落宛容主子呢?我是娘娘身边人,当然是处处为娘娘考量,真要说句实话,娘娘如今在内廷,的确是孤立无援啊。宛容主子一再示好,娘娘何不宽容一些。”
楚玉鹮闲闲坐着,原本拿了几案上的琥珀梳子在梳头,听了这话,手上骤然用力,竟然硬生生扯断了几根青丝。
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也知是她动了真怒。连忙跪下认错。
就算她是侍奉于楚妃身边的人,也怕她那冰冷而又凌人的怒气。
只是不明白,楚妃从前与那位宛容主子,也算是合得来,不过是因了玉真君的事情,略微有些责怪宛容主子罢了。怎至于略微说这几句话,便气成这样。
楚冰如的确百思不得其解。
楚玉鹮轻声道,“你是有所不知,本宫不过是看穿了罢了。有些事情,一旦看穿,就再也没有回头余地。”
宫里人情冷暖,不过如是,人人跟红顶白才是常态。真心是最为难得之物。
起初悦怀玉与她相交。曾经被悦氏出身的女公子们讽刺为贴身侍婢。若再刻薄一些,说是洗脚婢的也有。
她不那么认为,即便她出身世家,身份高贵远在悦怀玉之上。但她对待悦怀玉的态度,始终郑重而又礼遇,的确是平辈论交。
她也曾经将这交情当真。想着或许在这冷漠的深宫,总有一个人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可是悦兰芳一事,却让她彻底看清楚,原来悦怀玉看重的,也不过是她这个人的价值罢了。
家族利益面前,她们这薄雾一般的交情,原来风吹便散,微不足道。
当初悦怀玉匆匆忙忙赶来致歉,说到底是不想被高高在上的楚妃所抛弃。而不是在乎楚玉鹮这个人。
重要么?或许在别人看来不重要。但楚玉鹮清高自诩目下无尘。她不能容忍别人近身利用。哪怕那个人并没有伤害到她。
或许有来日,她也会与其他人面上维持友善的关系。但一片真心错付,终究是不能容忍的。即便是跋扈如弘徽殿女御,亦能跟她应付来往。偏偏悦怀玉,是她连见也不想再去见的人。
楚冰如在一旁道,“也不是婢子多说,今年年下里,内廷的宴会,便是交代给悦宛容筹办的。虽然六宫之中,如今大事上都是弘徽殿女御做主。但实务上的事情。却都是悦宛容去办。弘徽殿向来看不惯清平殿。平日里其实说起来也多有刁难的时候,都是陛下护着。內宫里议论纷纷,说陛下虽然不算宠幸悦宛容,但却十分信得过她似的,待她分外与众不同。”
虽然是个庶女,但毕竟在宫中有了封号。又是悦氏出身的人。这一辈悦氏女子之中,除了悦怀玉,便是那位以伴驾修道之名入宫的玉真君。要说起来,玉真君也是庶女。名份上的事情也不好说。这么想想,以陛下如今对那位悦宛容的宠信与信任,或许来日,她也能得到为四贵家族预留的正妃之位也说不定。
何必非要与她相逢似陌路。
楚玉鹮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她看向楚冰如,道,“陛下将今年宫宴的事情交给她负责?”
楚冰如道,“可不是呢,弘徽殿女御说了好几日了。毕竟还是有怨言。如今宫内现放着娘娘您和两位御殿在,哪里就轮到她出来主张了。”
楚玉鹮微微冷笑了一声,道,“陛下倒是见得不错。弘徽殿与漪澜殿两位,自持身份高贵,其实说白了不过是在外的武家出身罢了。天启这边世家公卿命妇的事情,她们又晓得多少。宫中会宴不是小事。若论办事周全,消息灵通,天启这边又能给几分薄面的,还就是她了。”
楚冰如不甘心道,“娘娘您难道就不可以么?”
楚玉鹮微微冷笑。
“若是陛下肯来求本宫,本宫自是会答应。但有些人不必他一再恳求便可以为他做事,他要用旁人,本宫也不必多管这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