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皓只觉心痛。
当初将楚玉鹮嫁与杨烈,在旁人看来,或许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楚家代代外戚,与皇室外有君臣之义,内结姻缘之好。天子后宫,总得有个楚家人的。
话是这样说,但身为长辈的人,看见小儿女的时候,当然不会只看得到利益,他当初也是怀着琴瑟和鸣的期待,将楚玉鹮送到内廷的。
谨成殿与天子不睦,人尽皆知,他当初也想过,少年夫妻总有免不了摩擦的时候。既然有楚家与皇室世代的交情在,俩人年少相知,算是青梅竹马,背负着长辈们的期待相互扶持到老的话,多少也该有几分真感情在。
杨烈起初对阿鹮冷淡。楚云皓没往心里去。阿鹮是天生的淡漠,杨烈又年少。年少不知情深是常事。若能长久相伴,心境总会变的。
当初杨烈专宠楚天香,内廷外朝也不知缘故,但毕竟后来楚天香被贬斥出宫,杨烈也没再多在意。至少在楚云皓看来,他并不是一个为了女色不顾一切的人。好歹也算是个明君。只是如今,听他说要为悦兰芳不惜代价。亦不由令人心惊。
楚云皓微微皱眉,道,“你要接悦兰芳去为明仪太后守陵,只是为了保护她么?”
杨烈无语片刻,再度看向楚云皓。
“舅舅……我可以不说么?”
楚云皓无言以对。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孩子是他亲手带大的。从无话不谈,到如今,心中明明有事,却无法倾心畅谈。
他问这许多,说到底,不过是想试图保护杨烈。但杨烈这般态度。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沉默许久,才轻声问道,“烈儿,你我之间,如今真隔阂至此么?”
杨烈抬起头,清隽而又年轻的面孔对着楚云皓,眉宇之中,深藏无奈。
“舅舅,你可记得,我今年也十六岁了。我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心一意依赖于你的孩子了。后宫的事情,是我私事,我不愿外人替我做主。”
十七又怎样?在楚云皓心目中,他始终是那个坐在帝座上还要别人牵着手的孩子。他是九五之尊没有错,可是他年幼之时便失去了父皇母后,兵荒马乱之时,是楚云皓在龙吟阁将他扶上王座,世间人敬他为君主,唯有楚云皓,将他看做自己守护的孩子。可是如今,这孩子明明惹下大祸,却说不愿旁人为他做主。
楚云皓轻声道,“你可知儒门礼法,你若是留下你叔父的妾室,来日便是千夫所指万古骂名。随你这一生如何功绩彪炳,世人眼中,只会觉得你是色令智昏的昏君。”
杨烈轻声道,“舅舅,若是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留在身边,便是做了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便是这轻轻的一句话,竟让楚云皓心里生出几分不忍来。他微微叹了口气。
“罢了,既然你自有主张,便由得你,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这个做舅舅的为你出面,便到时再说吧。”
杨烈似是犹豫了一会儿,却也说了出来,他说,“有劳舅舅,替我去看看阿鹮吧。”
楚妃说是病了。
宫里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她一病不起,旁人还在议论,说大概是没脸见人了。
她出身高贵,性格清高冷淡。地位又隆重。身在内廷,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谁又能想得到,高洁如楚妃,竟然能容宗室世子的侍妾与天子在自己的殿所密会。此事坐实之后,楚妃再无辩驳余地。何况她心境高傲,原不想为自己辩驳。受了这一场重气,数日前便缠绵于病榻。只是称病,却不曾传召太医,天子来过两次,楚妃也是不见。
外界都猜测,大概只是没脸见人吧。若是真病,哪有不召医官的。内廷女子一贯体弱,略微精神不济,也可以称病。楚妃关了殿门,旁人只能在宫墙外嘲讽她几句。
楚云皓到了谨成殿,楚妃娘娘倒是没说不见。
一路走到內宫寝殿。寝台之侧摆着屏风,楚玉鹮在寝台之上斜斜靠着,隔着屏风与摄政王殿下对谈。
楚云皓一看这阵势便知,她大概是真的病重。不然以她倔强性情,但凡能起身,便绝不会靠在寝台之上见摄政王。
楚云皓吩咐了一句,“把屏风移走吧。有些话,总得要面对面,才说得清楚。”
殿内女官迟疑片刻,摄政王又道,“移开。”
语气不容置疑,旁人亦无可奈何,只得移去屏风,将寝台之侧的鲛纱帷幕也掀了起来。摄政王将椅子往前移了半米,看向楚玉鹮。
斜倚在靠枕之上的,是一张苍白的面孔,半分血色也无。一看便知,确实病的不轻。
楚云皓叹了一声,道,“病成这个样子,怎么不传召医官呢?天大的事情,也不该拿身体开玩笑。”
只这一句话,楚玉鹮便潸然泪下。
她不是不愿求医,是其中难言之隐太多,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自幼成长在道门,父母都是修道之人,万物不萦于心。原以为清修多年,足以在内廷之中以泰然之心应对万事。她以为只要自己不做错任何事,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可却不曾料到,竟然有处境这般狼狈的一日。
楚云皓猜测着她的心结,便道,“烈儿也同我说过了,世子府上的事情,与你无关。知你心高气傲。为此事受了委屈,难免心有不甘。但毕竟不关你事,若为此气大伤身,便不值得了。”
也没提要杨烈澄清此事。澄清没有什么用处。中秋夜宴之时,杨烈的确与悦兰芳在谨成殿私会过。楚玉鹮无论如何解释辩驳,都已经洗不去污名。
一贯自诩高洁,莫名其妙被泼了一身脏水,气不过归气不过,说到底无可奈何。若为此事糟践自己身子骨,一病至此,那就有些愚蠢了。
楚云皓难掩关切之心。略微说了几句要她保重的话。却见楚玉鹮摇了摇头。吩咐伺候人都下去,说是要与叔父单独说几句话。
楚云皓都有些讶异。他虽然算是楚玉鹮的娘家人,但毕竟不是女眷。这般见面相谈,已经算是逾矩了,更何况屏退左右,但见楚玉鹮执意如此,他也没有出声阻拦。
是楚玉鹮面皮薄。当着伺候人的面,实在是无法将小产之事付诸于口。偏偏府上如今来的便只有这位叔父。说起来,她父母都在道境,早就不问世事了。到了这般境地,还能商量的,也只有家主楚云皓。
顾不得别的了,该说的话,到底还是得说。
她含泪哽咽,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当日如何在摄政王府寿宴上受伤滑胎,后来又为求医的缘故,召悦兰芳上宫入殿。却不曾料到,事情竟发展至如此地步。
这一步一步,竟像是预先被命运算计好一般。根本怨不得旁人。只恨天意弄人。旁人都叫她保重身子。但事到如今,更是不能再在内廷求医。她不得已,才对楚云皓说起其中根由。
楚云皓听了,亦觉得颇为吃惊。
他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却也不忍心苛责楚玉鹮。当初若是早跟家里提起此事,不必求助于悦兰芳,或许也不至于有今日。但她一个女儿家,有些事说不出口,便是说不出口。当初又岂能想到悦兰芳入宫会被杨烈看上。
怨不得旁人,是怪杨烈,为了一个女人不顾纲常伦理。但事已至此,即便是责怪他,也没什么用处。
楚玉鹮泣道,“是我命苦,即便得了家族的庇荫,在宫中有这般地位,却不得陛下欢喜,也保不住自己的孩子。在内廷不能扶持陛下,对家族也没有什么用处。已是生无可恋死不足惜。哪里有保重的必要。”
她这么一说,楚云皓更觉如同刀剜肺腑剑碎肝胆,痛彻心扉。他这个小侄女,虽然不是在身边长大的。但既然是兄长的骨血,便如同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无二。当初是他主张将楚玉鹮送入内廷的。如今见她处境狼狈,自是感同身受。
他轻声道,“阿鹮何至于如此,只要楚家还在,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家族也从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活的顺心,我与你远在道境的父亲便心满意足了。便是为了回应这份期待,也该振作才是。”
楚玉鹮默然无语,不知听进去几分。楚云皓想了想,又道,“别的事情上未必帮得到你,我回去之后,在家里找个靠得住的医女送入宫里来,帮你调养身子。你年岁还轻,不能落下病根。先养好病再说。别的事情,能不问便不问罢了,少生点气。”
楚玉鹮只低头应是。
知道叔父是一片好意。再怎样也不能不管不顾的驳回去。但真要说的话,楚玉鹮此刻的心境,的确已经到了万念俱灰的境地。
楚云皓该说的都说了,起身告辞,谨成殿掌事女官楚冰如亲自将他送至中庭。楚云皓便跟楚冰如说了近些日子会送医女入宫的事情。要楚冰如负责安排好谨成殿内的事情。
楚冰如一一应了。送走这位摄政王殿下。正要回去的时候,见清平殿宛容悦怀玉在殿外等着。
自楚妃称病以来,这位宛容已经多次前来探病。楚妃始终称病不见外客,楚冰如代为推脱,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此刻,眼看着她送摄政王殿下出来,这气氛便有些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