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冰如还在想该如何应对,悦怀玉已经走上前来。
悦兰芳一事如今人尽皆知。楚妃自是无颜见人,按说起来,悦怀玉的处境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这性情倒是好,事到如今,还能摆出若无其事的面孔来。
楚冰如客客气气行礼之后,便听悦怀玉问道,“娘娘这几日可是好些了?妾身忧心如焚,只盼着能见娘娘一面,便是帮不上别的什么忙,能在娘娘跟前说几句话,略微为娘娘宽一宽心也是好的。”
楚冰如略微有些无奈。她一个掌事女官罢了。如今前脚刚将摄政王殿下送了出来,若是直接回绝了这位清平殿宛容,未免太过于失礼,只得道,“娘娘今日精神似是好些了,又赶上摄政王殿下入宫,跟殿下略微说了会儿话。兴许有些累了吧。宛容主子若是不介意,先进去坐会儿,我去问问娘娘。”
悦怀玉点了点头,道,“有劳楚尚宫了。”
这边自有伺候人为悦怀玉领路。谨成殿从前是她来惯的地方,哪里能不清楚路径。可惜有了兰芳那件事之后。到底是生疏了。如今到了谨成殿,只得跟着女官亦步亦趋,半步也不敢行差踏错。
她面上从容镇定,心里却有些不知所措。悦兰芳一事露出水面已久。不止楚妃,连她也脱不了干系。悦怀玉亦曾经遣人问过大宗师的意思,然而大宗师那边,却一直沉默没有回复。
大宗师一贯阴冷难测。他即便沉默不语,旁人亦觉得意味深长,家族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悦怀玉心里也是有些怕的。
兰芳为何会与天子陛下有了瓜葛,悦怀玉其实一无所知。但既然悦兰芳是她的妹妹,又是经她引荐入宫的,她也脱不了干系。
说是探病,其实是过来致歉,顺便探问风声的。悦氏根基尚浅,在内廷的地位不及楚家。她入宫许久,不曾从家族那边得过多少好处,十之八九,都是仰仗楚妃照应,不说别的,如今她协理内廷事务,便是在为楚妃代劳。如今为了悦兰芳的事情,十之八九是彻底得罪楚妃了。楚妃称病不见客。旁人不来探问也就罢了。她是不敢,也不能不来。
谨成殿内女官带她在待客的正殿里坐下。茶与点心都一一送了上来。面前摆着七八个碟子,就像是要留她许久的样子。悦怀玉坐着,真要说等,其实也就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如坐针毡一般,就这片刻的功夫,也熬出一身冷汗来。
听见外面回廊上脚步声响,她抬起头,见是楚冰如回来了。
楚冰如在她跟前站定,略微躬身行了个礼,道,“娘娘吩咐,宛容若是来探病,便说与宛容听,娘娘并无大碍,只是这些日子精神不好罢了。宛容主子大可安心。若是还有别的事情要说,请明日再来。娘娘今日与摄政王殿下相谈许久,是有些累了。”
悦怀玉含笑起身,道,“原是我叨扰,让楚尚宫为难了。既如此,我便先回去了,明日午后,愿能得见娘娘一面。”
桌上摆着的茶点都没有动过。主人既然已经讲明了无心留客,做客人的,也不便久坐不去。悦怀玉起身,楚冰如一路送到殿外。
过了中秋,天气渐寒了,出了谨成殿,便能感觉到秋风自太液池那边吹过来,带着水上寒气,凌乱了鬓发。悦怀玉略微整了整衣领,又叮嘱了楚冰如几句。
“娘娘体弱多病,想必畏寒,这两日天凉了,谨成殿里的帘幕什么的也该换一换了,得用些厚重的织锦,才防得住寒气。”
楚冰如低声应是。一路将悦怀玉送至前往清平殿的御道之侧才回去。她到了内殿,见楚玉鹮正在更衣。
今日见摄政王殿下的时候,虽然未曾起身,但也不能太过于随意,因此换了一身略微隆重些的礼服。衣服太过于繁复,穿在身上见客便罢了,躺着会不舒服。又因为悦怀玉在殿内的缘故,略微等了一会儿,人走了才开始更衣。
楚冰如上前帮忙,为楚玉鹮换了件寝衣上身,手指无意中触到楚玉鹮的臂膀,见她手腕瘦到见骨,亦不免难过起来。
“娘娘这些日子越来越消瘦了。”
何苦来的,这又是为了谁呢?若说是为了天子陛下,那人又没有心。为了那么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将自己作践至此,又是何必。
楚玉鹮轻轻叹口气,“本宫倒也罢了,只是看着你们这些家里人,一个个瞧着本宫的时候,眼神又是怜悯又是心痛的,倒像是本宫马上就要死了一般,哪里就到这种程度了。”
是不至于,但见她一直病着,这些日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好端端一个人,气血已然耗损大半,陪伴在身边的人,哪里能有不心疼的。为楚玉鹮系衣带的时候,楚冰如低着头,掩去了自己眼中的泪水,只道,“娘娘尽会说笑,您是摄政王殿下的至亲骨肉,便是略微伤着几根头发,殿下哪里有个不心疼的,更何况如今您病成这样。殿下内廷外朝忧虑的事情多了,如今见了娘娘这般模样,又添几分难过。过几日医女便要入宫了。娘娘不为别的,只当是给摄政王殿下减些心事,也该好好保重才是。”
楚玉鹮轻声道,“你这话说的没错,本宫这位叔父,的确也不容易。”
前些日子听说了,云中叶氏上奏朝堂,为了北部边防上的事情,与摄政王殿下有些龃龉。内廷外朝原是两码事,按理说是没有关系的。只是叶瞬刚刚小产没多久,天子陛下心怀愧疚,因此略微偏向了叶氏几分。
楚玉鹮自己也失去了一个孩子。跟叶瞬也没差多久。怪她太倔强,就那么悄没声息隐忍下去。孩子若是有心,想必也责怪这当娘的,不曾为他争点什么。
楚冰如为她整好衣衫,又道,“明日清平殿那位宛容还要过来,娘娘这些日子也得静养,何只必又要见客。让她等一阵子再来又如何。未必就有什么急事。”
楚玉鹮轻声道,“她有话说,便听她说一说吧,本宫如今声名狼藉,这内廷之中,也没几个人愿意同本宫说话了。”
这般说着,又对楚冰如道,“你下去吧,本宫有些倦了,再歇一会儿。”
楚冰如依了吩咐,替她将殿内的帘幕都放下,伺候人也都退了出去,寝殿里才静了下来。
楚玉鹮靠在寝台上,微微阖上了双目。
累是真的累。她这一场病,虽说多半是心病,气大伤身,但也确实耗去了七八分的精神。旁人都劝她振作,对于心里打着死结的人而言,想要振作,哪里就有那么容易。
但说起来,旁人劝她的话,倒是说的没错。她是天性心高气傲的人,如今到了这种地步,难道就要为了这些琐事,在宫里折磨自己至死么?那也未必太傻了。不为别的,便是为了自己的尊严,她也不该这样颓废下去。
楚玉鹮静静躺着,想往后该如何是好。此刻悦怀玉回了清平殿,却听殿内伺候人说,弘徽殿女御传召。
她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想见的人一直见不到。不想见的人,倒是追着来了。
悦怀玉十分无奈。
弘徽殿位分在她之上,宋如笙要见她,她也不能不见。
只得吩咐伺候人,帮她换身衣服,前往弘徽殿觐见女御。
或许是因为奉召而来的缘故,这次弘徽殿女御倒是没有让她久等。
中庭里一对雪白的狮子猫正在玩耍。弘徽殿女御穿一身水红色常服,坐在椅子上逗猫,日光落在雪白的面孔上,看得到肌理几乎透明。
到底年轻,天子也年轻,她们这些人,是第一波入内廷的。都与天子陛下年岁相仿。如今看着是水灵清透,但谁都知道,天子陛下这一生之中,后宫纳入的年轻女子不计其数。而她们这些人,早晚将随着陛下一同老去。
内廷的花是永远开不败的。来得早有来得早的好处,时日长久,感情也深,地位也在。但若是保不住自己的位置,来日便成为冷宫之中的白头宫娥,处境亦会十分凄惨。
明知如此,但该盛放的时候,却也开的一点儿也不含糊。弘徽殿这位女御是真美人。纵然性情跋扈,亦有楚楚动人之姿。
悦怀玉上前请安,弘徽殿女御挥挥手,吩咐人将那对猫抱下去。
悦怀玉自己殿内也养猫,上次还为了此事,被漪澜殿女御叶瞬冷嘲热讽一番。如今见到这情境,才知漪澜殿那位醉翁之意不在酒,俨然是指桑骂槐。
宫里地位隆重的这几位主子相互之间的确交情一般,都是身份高贵的世家女子,一贯心高气傲寸步不让。她们是无所谓,反正都是底下人代人受过。
弘徽殿女御略微抬起下巴,往悦怀玉的方向扬了一扬。伺候人知她意思,搬了椅子过来。请悦怀玉坐下,俩人便在秋日的日光下,对坐相谈。
“听说你去楚妃那边探病去了。如今是怎样了?”
弘徽殿女御坐的椅子颇高,她腿脚也不老实,在裙下踢来踢去,露出一双浅红色的绣鞋,鞋上绣一对蝴蝶,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翻飞,与绣着芍药花的裙摆相映成趣。
年岁放在这里,十几岁的女孩子,骨子里是该有这几分娇俏活泼的,偏要拿架子,摆出高高在上的模样。
悦怀玉端端正正坐着,毕恭毕敬的低着头,道,“娘娘只是因为换季的缘故偶染风寒罢了,并无大碍,兴许过阵子就好了。”
弘徽殿女御轻轻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