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鹮缓步走到寝台跟前，坐下，轻轻拉住了漪澜殿女御放在锦被外的手。
这才几天功夫啊，胳膊瘦的宛如柳枝一般，骨肉消去了七八分，连这一双昔日曾经青葱白嫩的玉手，如今摸上去，都只剩皮包骨一般。
眼看着这般情境，便是铁石一般心肠的人，也难免有几分酸涩之意。楚玉鹮轻声问道，“你觉得怎样了？”
叶瞬摇摇头，叹口气道，“生产上的事情，真是折磨人。我原本还觉得自己算是刚强了。却是不料，这一场折腾，去了半条命。十分争强的心，都变成灰了。”
楚玉鹮道，“你也不要太过于灰心了。你毕竟也是武家女子，有这么好的底子在。只要好好将养着，假以时日，总会好起来的。”
叶瞬苦笑道，“楚妃娘娘到了这会儿，还想得到这些话来安慰我。其实不光我自己心里有数。方才那位悦姑娘也说了，往后少说五六年内，生育上的事情是不必想了。”
“只要人在，总是来日方长的，你放宽心便是，漪澜殿里缺什么，只对我说。有我在一日，总不会让你在宫里受委屈的。”
楚玉鹮虽然平日里几乎不问内廷之事，但毕竟冰雪聪明一般的人儿，什么事情想不到。叶瞬此次身体受了重伤，休养需要许久。生育上的事情，还要到五六年后。她初初入宫，便得了杨烈的喜欢，也是有福气的缘故，才能怀上第一个孩子。如今孩子没有了，人一病四五年，等到能为皇室开枝散叶的时候，或许如今天子待她的那几分心意也早就没了。叶明仪此刻就等在外面。说是要知道消息好尽快让女御的父母安心，其实未必不是叶氏本家想知道她的情况，好决定要不要另外选人送入宫来替代她。
任谁都知道，此刻漪澜殿经了这样大的风波，想回去从前一般的风光荣耀，是不可能了。但楚玉鹮如今既然是内廷之中身份最高之人，她便有自己的原则与底限，世家贵女，既然身在内廷。无论天子是否宠幸，总不能任人冷待的。
叶瞬神态凄凉，连笑容都欠奉。
是真的笑不出来，也不想再勉强自己。
她对楚玉鹮道，“我能有今日，是怪命薄，也怪从前仗着自己家世显赫，处处大意。才落得如此下场，不算冤了。娘娘今日有这几句话，不负这一场姐妹的情义。入宫这许久，娘娘也没曾亏待我。事到如今，我也没别的话说。是我负了陛下这一片深情厚意。往后也伺候不了了。只想叮嘱娘娘几句，来日不论是娘娘还是旁人能再为陛下开枝散叶，可务必要仔细。不要似我这般粗心，吃了人家的暗算。”
楚玉鹮听见这话，也不免心惊。虽然此次漪澜殿女御小产，人尽皆知内中曲折并不单纯。只是由着女御亲口说出被人暗算之语，到底心情不同。
原来她心里也是明白的。
若是不知也就罢了，至少不会心寒。
楚玉鹮低声道，“你心中有数么，不论是谁做下这般恶事，总也不能由着她横行无忌的。”
漪澜殿女御摇头，道，“一而再再而三，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是这两日，我虽然病的迷迷糊糊，却也听人议论，说是揽月阁那位冲撞了我。这原本是人祸，如何又牵涉到命数上来。怕不是有人一开始便想将祸水引致揽月阁，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到最后甚至利用太阴殿，扯上了这莫须有的罪名。连陛下也保不住揽月阁更衣。这次事情过去也就罢了。娘娘也勿声张。有余力的话，尽力保揽月阁更衣一条性命吧，毕竟真的无辜。来日若是要查这内廷里的事情，便该从太阴殿开始。”
楚玉鹮微微叹息，“太阴殿与道门渊源颇深，难道你不疑我？”
叶瞬看向楚玉鹮，道，“疑是疑的，只是没有确证，娘娘如今还是内廷之主，该主持内廷的公道。有些应当对娘娘说的话，还是说清楚为好。”
如今摄政王权势倾天。楚玉鹮是那位摄政王殿下的亲侄女，与旁人不同。她与摄政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只是一时的权势，未必能撑得到一世。若是任由漪澜殿生下皇长子，以叶氏贵重的身份，二三十年之后，摄政王殿下也未必就能强行将皇储之位留在楚妃的谨成殿中。
何况今上天子如今也不过十来岁的少年。立储若是拖到五十年后，摄政王殿下在不在都很难讲。以楚家武家之尊严，未必需要用这种手段来铲除威胁，但也不是不可能。
楚玉鹮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你信不信，我便与你说一句吧，摄政王殿下，不是这种人。他不会做这种事。至于我，我没有。你不必就信我。你说的事情，我都会查的，且待来日吧。”
叶瞬点头，道，“虽然我有几分疑你，但此事既然无凭无据，便是有人对我说是你做的，我也不能信。今日你对我说这些话，真真是一场姐妹的情份。我还你的，也是肺腑之言。只愿事实真相，不负你我此刻这一番真心实意吧。”
楚玉鹮说，“时辰也差不多了，原该让你好好休息的，叶大人还在外面等着，你若是还愿意见她，我便替你叫她进来。”
叶瞬神色无奈而又苍凉，她轻声道，“不想见，也不能不见了，我这位姑母，想必是有不少话要对我说。便劳烦娘娘，替我请姑母进来吧。”
楚玉鹮出来，待叶明仪进去之后，她便也在外头等着。
原是没必要的，只是想着叶瞬病中的人，与人相谈也不能说太久。若是叶明仪进去之后谈得太久，她好歹也提醒一两句。等到在漪澜殿搅扰的人都走了，才能安心。
也没等太久，约略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叶明仪也出来了。楚玉鹮跟漪澜殿伺候的人嘱咐了几句。众人便一起走了。叶明仪回六庭馆，中途便与她们分开走了。到了往谨成殿的岔路那边，楚玉鹮停下脚步，问了悦怀玉几句。
“悦姑娘今日是要回府，还是留在宫里？”
悦怀玉代答道，“她倒是没所谓，只是怕陛下不放心漪澜殿女御的病情。得再问问持中殿的意思。”
楚玉鹮亦点头道，“原该这样才是。本宫方才看过，女御虽说此刻看着还好，这几日也得好好调养，悦姑娘留着，咱们也好放心一些。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住在内廷或许会有些不便。下午本宫便去与馆主说一声，将六庭馆女官值宿的殿所打扫出一间来，留给悦姑娘住。”
悦兰芳听了，当即道，“既是如此，就多谢楚妃娘娘厚意了。臣女便多留几日，待漪澜殿女御无事之后再出宫。”
众人商量定了，便由悦怀玉先带悦兰芳去六庭馆那边等待。楚玉鹮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便先往持中殿那边，与杨烈商量了。
持中殿这边早朝刚结束。杨烈正打算去漪澜殿那边，听说谨成殿楚妃过来了，便知事情已有转机，先请楚妃入内相谈。
楚玉鹮将漪澜殿眼下情况约略说了一番，见杨烈已经换了常服，知道他准备去漪澜殿，便对他说，“陛下若是要探视漪澜殿女御，不如等用过午膳再去吧。她昨夜折腾了一整晚，这会儿也才刚睡下，陛下去了，又得起身，不如让她多歇一阵子。下午若是醒了，漪澜殿自是有人来知会陛下，到时再去也不妨。”
杨烈听她这般说，也不再勉强。楚玉鹮又道，“方才女御醒来的时候，还曾说过，此事原本与揽月阁那位更衣无关。没了小皇子，已是罪过，若是因此牵连无辜，心里也过不去，因此托我设法保一保那位更衣，我也没别的法子，只得同陛下说一说了。”
杨烈沉默片刻，道，“我已经下定决心，以后身边不会再留这个人了。天启城北面的长门宫原是冷宫，又废弃多年，找人收拾打点一下，给她住着就行了，若是我往后不闻不问，想必也没有人会再针对她。”
楚玉鹮想了想，道，“您这么想倒也没错。只是长门宫偏远荒僻，揽月阁那位主子吧，又牵连着宫里的事端。在那边，派人保护也不是，不派人护着吧，万一有人有心杀人灭口，内廷这边应对不及，便是祸事。此事还是得三思。”
杨烈听她这般说，倒也觉得有理，又思索片刻，道，“你家那个无佛寺，从前听说是三女公子住过的，又临近碧玄草堂，想必也清净。朝露之城是楚家封地，若是将她置于楚家的保护之中，是否就能安心了呢？”
“这……”楚天香迟疑片刻，道，“臣妾也不知，臣妾自道境归来之后，原本也没在朝露之城住多久。无佛寺什么情形，朝露之城的防务又是什么情形，还是得问摄政王殿下才清楚。”
真要说起来，楚云皓自小住在天启楚家府苑，也就每年祭祖的时候才去一趟朝露之城。他也未必知道的清楚。但他如今是楚家家主。只要问他，至少也知道这事儿该去问谁。
杨烈点头道，“阿鹮说的也对。正好摄政王待会儿也要过来，朕便同他提一两句吧。”
此事便这样定了，楚玉鹮又说起打算同六庭馆商议，留悦兰芳在内廷多住几天的事情。此事杨烈自然不会反对，顺口又多说了几句，“还是阿鹮想的周到，内廷有你在。朕也无须费心担忧了。”
楚玉鹮微然笑笑，并不多说。只道，“既是如此，臣妾便依陛下之言，将这些事情都处理妥当便是。已经到了午膳的时辰，臣妾便不叨扰陛下了。”
杨烈要留她在持中殿用膳。她只推说悦怀玉与悦兰芳二人还在六庭馆那边等着，今日说好一起在六庭馆用午膳。也不好让人空等。
杨烈无奈，只得随她去了。
其实楚玉鹮这心里倒是有几分不痛快的。都是年纪轻轻的女儿家。只因她位分最高，原本生性淡泊的人，都不得已操这份主家婆的心。细想一想，其实还是因她出身显赫，杨烈当初接她入内廷的时候，也是有这一层心思。少年男女，说不上情深，不过是用得上罢了。因此越听他夸奖，越觉得心里不自在。索性起身去六庭馆，也比和他对坐一板一眼的谈公事来得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