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边离了持中殿，杨烈倒也松了一口气。
到了午膳的时间，挽留阿鹮一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客气。摄政王殿下说是朝会之后要过来一趟。差不多也到时间了。虽然摄政王与阿鹮两个人原是不用避嫌的内亲，坐在一起吃饭也不犯规矩。只是，阿鹮自打进了内廷，便总是冷淡自持的模样，配上那冰生雪冷的容颜。坐在那里，真跟一座冰山似的。让摄政王看着也不像话。
没给过她什么委屈受吧。杨烈扪心自问，待阿鹮敬重而又客气。极尽温柔。阿鹮对他吧，也不是刁蛮或者不客气。身为一个正妃，阿鹮这模样，还有处事的态度，说是无可挑剔也不为过。只是，太冷淡了。那如霜似雪的眼眸深处，若是肯略微藏三分笑意便好了。
她既不肯，那也只能相敬如宾了。也算是举案齐眉的和顺夫妇。不奢求太多，日子凑合凑合，总也能过得下去。
楚玉鹮刚走没多久，外面女官便来报，说摄政王殿下前来觐见。
女官通报，也就是远远看见人了，过来说一声罢了。他上殿一贯不等传召。这边通报的女官还未出去。回廊那边轮值的伺候人已经带着他进来了，这边杨烈迎在书房门外，还笑着说了一句，“舅父这来得晚了，若是早一时半刻，阿鹮也在，还能坐在一起说会儿话。”
做个真龙天子，有什么意思。赔着笑说这么一句话，半点真心实意都没有。
楚云皓摇摇头，道，“阿鹮这两日想必也忙。用不着拘她在这儿陪坐。”
他今日上殿，原是有正事的。来月是他生日，原本打算在府上摆个酒，找些旧相识一起吃顿饭也就罢了。朝露之城养老的那些家老们说三十算是整岁的生日，不能草率了事。因此打算大办一场。不论是天启城内交好的公卿贵族，还是在外的世家封国，都得发帖子以示郑重。天启之外能来多少人不好说，比对着他的身份，四贵家族另外三家的家主是肯定要出面致贺的。这样的话，过一场寿也算是大事了。毕竟宾客之中身份贵重之人不少，府上也得调动军队，维护贵客们的安全。里里外外不少事，总得预先跟天子说一声。
杨烈便问，“打算在哪里摆酒呢？”
这话问的有缘由。按着朱雀皇朝的规矩，外戚与宗室出身，有家主身份的人，过生日是可以在宫内摆酒的。从前刀龙府还得势的时候，刀龙府亲王年年寿宴都是在内廷摆上的。楚家的权势功勋，足以与刀龙家比肩。虽然当初长公子谦逊，从未在宫里过过生日。但楚云皓的三姐云昭，只要过生日的时候人在天启，就都是在内廷摆寿的。
楚云皓倒是没有在内廷摆过寿宴。倒也不是谦逊。这其中有个缘故。他是六月十五的生日。然而他四哥楚云桓是六月十三日没的。虽然相差两日，但毕竟是在兄长的忌日跟前。四公子遗骨在南境。每年六月十三日，一样是要去朝露之城祖茔那边祭拜四公子的衣冠冢。想到四公子一生为国尽忠，为家族立下累累功勋，到最后尸骨不曾还乡，葬在了战场上。连供奉洒扫都难。这日子前后，他心境也不好。每年过寿的时候，倒是有不少人递帖子送礼。一概让府上摆宴招待。他自己是不出面的。
刚拜祭完自己兄弟，又在酒宴上寻欢作乐，他还真办不到。反正有他这样的地位，办不到也就办不到罢了。不想强颜欢笑，便也不奉陪。
也是十多年过去了，今年一来是整寿，家里长辈劝着，让好好过一次生日，毕竟是家主。总得要借着这机会与交好的世家公卿来往一番。另一方面，是为了江南水灾的事情。之前说要削减南冕亲王的军费赈灾，此事被他否了。银子的缺口还在，户部议论了几日，没有什么好办法。无外乎拆东墙补西墙。赈灾的粮食想办法凑出来了，修堤坝的钱还是没有。楚云皓说，已经和家里长辈们商量定了。今年好好办一场寿宴，收上来的贺礼就都捐出去。修江南河道的堤坝，也算是积点功德。
他原本是不信命的人。只是赶在四公子的祭期里做寿，怎样心里都不痛快。做善事也是以四公子的名义做的。只要那个人泉下能得几分安宁，他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既是如此，杨烈便说，那便还是在宫里摆宴吧。一应事务，都交与内廷府库操办。也不必楚家花钱。
楚云皓笑道，“不至于如此。楚家封地不少，一场寿宴的钱，还是出得起的。也不必在内廷办了，叨扰內宫女眷不说，到底没有自己府上自在。楚家府苑地方够大，到时候随着宾客们闹吧。毕竟人家出钱了。请到内廷，倒是拘束。”
他既是这样说，杨烈也不再勉强。便由着他去了。年年楚云皓过生日，内廷这边都是有赏赐的。今年是整寿，原本便与往年有所不同。如今又听说要大办寿宴。宫中赏赐的事情，也该另有斟酌。幸而他先过来说了一声。原先拟好的单子是该改了，交给六庭馆的人办便是。天家赏赐归赏赐，杨烈私下也要准备礼物，算是晚辈的孝心，都是要预先准备的事情。
这事说定了，才说起楚天香的事情来。
楚云皓听了，略想一想道，“你要是托我照顾这位更衣，我还真不能答应。毕竟名份上说不过去。但你若是想把她送到无佛寺清修。倒是没有关系。无佛寺与三姐渊源颇深。三姐去了之后，身边有些旧部，如今也住在无佛寺为三姐诵经祈福。都是些忠心耿耿又身怀绝艺的女武卫。这些人吧，除了我那已经去了的三姐，旁的事一概不入心。但托她们收留个无依无靠的人，再保着那个人的性命，我还是能办得到的。”
杨烈道，“那就多谢舅父了。”
到底不安心，又叮嘱了一句，“天香是我心爱之人，只可惜这宫里风刀霜剑严相逼，实在是顾不了她。还请舅父无论如何照顾好她。纵是往后余生不得再见，知她安好，我也心满意足了。”
楚云皓道，“这是自然，你可以放心。朝露之城毕竟楚家的地方。无佛寺又是佛门清净地。保护好一个女人，还算不得什么难事。楚家地盘，敢乱来的人也没几个。”
杨烈点头，只道，“有劳舅父费心了。”
将楚天香托付出去之后，他心里这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只是想到往后再难重逢，也不免觉得心境有些凄凉。
正事说到这个地步，又闲聊了几句。楚云皓原本是想说借着寿宴的机会便搬出内廷罢了。只是话到嘴边，也总觉得不是时候，便也没说。
他陪着杨烈用完午膳才走。杨烈午后没有什么事情。问了两句，知道漪澜殿那边还没有醒。一时无事。独自坐了会儿。想到平常这个时候，若是没有闲杂琐碎的事情，便会传召楚天香上殿侍奉。有那个人在身边，总也多几分心闲。
今日是不行了，这个时候，还传她上殿，太过于引人注目，也无异于将她架在火上烤。杨烈深深叹了一口气。
就算贵为天子，也从来没有随心所欲过。
为楚天香所写的恩旨已经拟好。玉玺置于朱砂之上，只差最后按下去，她的命运便会被决定。
其实也没什么吧，往后无佛寺中，青灯古佛过余生，未必便会有多辛苦，只不过是不再相见罢了。对于那个人来说，远离是非之处，未尝不是幸运，此刻依依不舍，不过是杨烈自己舍不得。
这是一场和离。只是他并非情愿。因此说不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话。
想清楚了，翻手扣下印玺。嘱咐承旨女官午后传旨。他起身，也没带什么随从，便这样往揽月阁去了。
楚天香原来也病着。
那日大雨之中折腾一天一夜，毕竟不是铁打的人，扛不住这一场折磨。
揽月阁门窗紧闭。她得的是伤寒，怕过给别人，也不敢让丫头们进来伺候。殿内点着炉香也难掩病人的沉闷气味，与漪澜殿那贵重典雅的龙涎香弥漫而生的贵气不同，连炉香之中隐约的烟火气，也透出了这殿主子的清寒。
只踏足入内这一个片刻，杨烈便难过的说不出话来。向来是传召楚天香上殿侍奉的，他很少踏足这个地方，从前楚天香陪伴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总是满心欢喜的。却也从未想过，那个人不在他身边的时候，日子过得这么艰难。
楚天香人在帷幕里躺着，就这样还嫌不足，吩咐桑青往寝台面前移了一扇屏风，俩人隔着屏风相谈。杨烈不耐烦，索性绕过了屏风，只隔着一层纱帘，静静看着帘幕之中的楚天香。
楚天香略有些慌张的低下了头，轻声道，“陛下来看妾身，已是深情厚谊。隔着屏风能说几句话，已是上天待妾身不薄了。陛下何必如此。伤寒易感，若是将病气过给了陛下，便是天香的罪过了。”
这话听得，杨烈宛如刀剜身心，剑碎肝胆一般，只上前一步，掀开帘幕一角，紧紧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杨烈悲声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便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沦落至此的。莫说是过些许病气，就算是要我死了，又怎么忍心不见你这一面，与你好好说说话。”
楚天香凄然笑笑，道，“陛下至尊至贵，说什么死不死的，岂不是犯忌讳？是妾身要死了么？就算真是如此，陛下也不必难过。能陪伴陛下这许多日子，陛下亦不曾亏待过我。便是即刻死了，也没有什么憾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