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到了这一步,自然是无法遮掩了。
片刻功夫过去,宋玉将手指收回到大袖中,只低声道,“禀馆主,悦更衣的确怀有身孕,按脉象推测,已经有五个月了。”
没说恭喜的话。不合时宜的孩子,算不上喜事。
楚君仪用略微带些责备的目光看了悦兰芳一眼。
“五个月了,你之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么?”
话里倒像是特意给悦兰芳留了台阶似的。但众人都看着她。目光里各有意味。
五个月,当初漪澜殿那位娴妃怀上孩子的时候,也有两三个月全然不知情。因为漪澜殿女御武家出身,身体一贯强健,几乎没有害喜的症状。
但娴妃毕竟是武家女子。至于悦兰芳,武家不武家的,或许还尚在其次。她是医女出身,若是能揣个孩子五个月还全然无知无觉。她即便是敢这么说,恐怕别人也不敢信。
悦兰芳也知不可隐瞒,只沉默了片刻,便道,“禀馆主,妾身约略四个月前,便已经知道此事了。”
“既是如此,为何不说?”
“数百年宫规如此,妾身何尝不知。身在深宫,生养都不得自由。这是妾身的错,但稚子无辜。身为母亲,不论怎样,还是想为他争取一线生机的。”
如嫔坐在一侧,听她这样讲,触动心事,幽幽说了几句话。
“说什么稚子无辜。五个月前,更衣还是刀龙世子府上侍妾。当初若不是更衣改命入宫,岂会有今日。有这样的娘亲在,这孩子不算无辜了。这是个孽种。”
“如嫔主子请慎言。更衣的孩子,是天子血脉。留不留,都不能出言轻慢。”
弘徽殿如嫔冷冷的笑了笑。
“天子血脉?更衣说这话,本宫却也不敢尽信。是不是得问一下刀龙府的世子殿下?免得世子为旁人做嫁衣。”
这几句话说得风平浪静。背后用意却是无比歹毒。众人都在场,却不能出言反驳。五个月,五个月前,虽有谨成殿夜会一事。但那个时候,悦兰芳的的确确,还是刀龙府的侍妾。
若说是天子陛下的,倒也怪了。宫里这么多贵人主子都没怀上。她一个刀龙府侍妾,入宫侍疾,竟然就能怀上龙种。难不成做医女的,真有些旁人想不到的手段。
悦兰芳一贯性情温和,今日被人在此事上质疑,也不免有些急切,当即道,“妾身侍奉陛下之时清清白白,旁人不知,陛下总是知道的。若非如此,陛下又岂能容忍妾身在内廷侍奉。”
弘徽殿女御冷冷哼了一声,道,“知道他心软,才会让你计谋得逞。进了内廷又违背宫规。难道事事都要他来护着你么?”
楚君仪轻声道,“悦更衣清白与否,自然是没有必要去问陛下的。是陛下旨意,封她为更衣,入內宫侍奉。此事已成定论,如嫔不必再多纠结了。竟然提起刀龙府世子,更是不成体统。世子是外臣。内廷的事情,怎么可以去问外臣呢?”
如嫔亦不甘心,却只能道,“馆主息怒,是本宫唐突了。”
楚君仪提起这些话,她便想起来了,当初为了悦兰芳入宫之事,内廷外朝大动干戈。御史台不少人因为言辞过激挨了板子。杨烈不知为何一念执着,一定要接悦兰芳入宫。为此不仅背负骂名,还得罪了刀龙府。
刀龙府侍妾被纳入宫中,王世子的处境自是狼狈。即便是到如今,此事也不算是完全平息了。若是她一直重提旧事拿刀龙府世子说事。就是诚心在给杨烈找麻烦。
贵为天子,也不能随心所欲。但他为了这个女人,的确也是不惜代价。
想一想便令人切齿。
宋如笙虽然暴躁,却也不蠢。当即便不再在王世子的事情上纠结。只对楚君仪道,“天家血脉,自然重要不容有失。只是悦更衣这一胎,原本便不该有。依本宫之见,一碗汤药处置了便罢。悦更衣尚且年轻。又是医女,自然能调理好身子。待有来日,殿上人生下孩子之后,自然能再度为皇室开枝散叶。”
楚君仪淡然看了宋如笙一眼,嘲讽似的,微微笑了笑。
“如嫔再懂规矩,也不能与六庭馆御部女官相比吧。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如此这般,协理六宫怎么能服众?”
宋如笙道,“本宫哪里说错了?馆主不妨直言。宫规向来如此,有人违背规矩,便该受惩罚才是。难道还能是本宫的错不成?”
楚君仪缓缓道,“论规矩,如嫔是没有说错。只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说到底,不过还是稚子无辜。于心不忍罢了。如嫔要是真心想救这个孩子,难道还会想不到办法么?”
“本宫为何要救这个孽种?”
楚君仪瞥向如嫔身后的随从。有人捧着黑檀木的匣子,内盛深褐色的药汤。有些事情的确是简单,一碗汤药下去,干脆利落就能将心腹之患解决掉。
宋如笙,到底是个南境人,蠢啊。宫里人哪有这么明火执仗端着匣子过来打胎的。即便合情合理合规合法,那孩子毕竟也是个未出世的婴儿,又是天子血脉。她竟然都不屑于装几分怜惜不忍之意出来。
楚君仪不免想起前日,她为此事去见楚妃之时。楚妃依靠在寝台上。神色忧虑,却也说了几句话。
“知道宫规不能容情。只是毕竟是他的孩子。宫里是个人情淡薄的地方。但再怎样,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能让他活着,就活着吧。”
姑且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楚玉鹮的反应还像个正常人。不会被宫中人议论,也不会引起天子的不满。
宋如笙想必只会觉得楚玉鹮过于懦弱吧。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她其实是不懂的。
这般想想,阿鹮到底比她强。
宋如笙毕竟不是楚家人,楚君仪也没打算提点她。只说道,“如嫔想的不错。这孩子的确不该出世。按规矩是应该处置掉。但此事也不能由如嫔一人决定。毕竟人命关天,又是天子血脉。若是楚太后还在,由她老人家一人主张,倒也罢了。如今既然宫中没有这样身份贵重的人在。此事本座也不敢擅作主张,更何况如嫔。本座的确于心不忍。今夜就请如嫔主子先将这汤药收回去吧。明日本座自会召集六庭馆六部执令,以及楚妃,娴嫔,与如嫔三位殿上人共同商议。若是事不可为,连本座也保不下这个孩子,到时再请如嫔主子执行宫规也不迟。”
话说到这个程度,外面又有武殿青缨卫守着。宋如笙也知,今夜是无可奈何了。只得让步,道,“既是如此,本宫倒想要看看,楚馆主要如何救下这个孩子。”
身为六庭馆主,自然不能不捍卫宫规。六部女官,也未必各个都跟楚君仪一条心。若是为悦兰芳开了内廷廷议,无论是楚君仪还是宋如笙,都不可能一意孤行。
宋如笙最不怕看热闹。排场越大,她心里越是痛快。
深夜里这一番闹剧,倒也算是收场了,第二日早朝之前。便有六庭馆当值女官将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告知给杨烈。
实话实说,杨烈还真有些担心。
悦兰芳是他传召入宫的侍妾。孩子也是他的孩子,他要是不担心,才叫见了鬼了。
眉宇之间不由流露出几分担忧之色。侍从女官察言观色,看出他心思。便安慰他道。
“陛下不必忧心,馆主说了,这是内廷的事情。馆主自会设法处置,不该陛下插手的。陛下只做不知便罢了。”
杨烈轻轻笑了笑。
“朕即便是知道,亲自出面去保这个孩子,也会被以规矩之名推回来吧。”
女官正在替他整理衣玦,听见这话,却也没有抬头。只答道,“规矩是人人都要守的。贵为天子也不能例外。只是,陛下的意志,自有人设法为陛下在规矩的框架之下实现。陛下这样的尊贵之人,原是不必为这种事忧心的。”
“你倒是会说话。馆主是朕父亲的教母,也是朕母族之人。自然是向着朕的。”
女官已经为他整理好朝服,略微后退两步,低垂着眉眼道,“陛下说的是。但六庭馆一贯忠于皇室。代代如此。即便馆主与陛下没有血缘之亲,也一定会顺从陛下的心意做事的。匡扶内廷,这是六庭馆职责所在。与个人立场无关。”
“说的不错。准备朝会吧。”
杨烈没打算多说了。
许多事情,规矩上说,是放在明面的。但人是活的。未必就一定受限于所谓的规矩框架之下。楚君仪前任馆主是薄红颜。薄红颜曾经是承显朝的太子教母。她曾趁承显皇帝病重之时在内廷举兵叛乱。
太子教母叛乱,太子也受到连累,自裁谢罪。太子生母赵皇后亦在深宫之中自尽。也是因此,后来昭武皇帝才能登上帝座。楚君仪在平定薄红颜之乱中立了大功。继任六庭馆主。而她的昭武皇帝杨曦,正是她的教子。
他不是不读史书的。六庭馆自然忠于皇室。白凌波创建六庭馆的时候,便是为了与外朝儒门政权对抗。为天子培养自己的文官体系。使得皇权不至于被外朝制约。
楚君仪是楚家人。当初向着昭武皇帝,是因为楚妃所出的七皇子无心帝座。昭武皇帝的母亲是北方蛮族出身。在朱雀皇朝没有外戚支撑。昭武皇帝杨曦,是楚家选择的皇权继承人。而如今,杨烈自己,他是楚家人。
楚君仪自然是向着他的。只是想想当初。薄红颜叛乱的时候,又将赵皇后一族与废太子杨旭置于何地呢?
但凡是人,都有私心。六庭馆这么多代馆主。其实也不是各个都忠于皇室。
冠冕堂皇的话,自然是都会说的,若是真信,就未免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