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凌波留下的规矩。天子外有太傅,内便有教母。教母一职,便由六庭馆中德高望重的女官担当。这规矩传到如今,数百年过去。皇子公主们在六庭馆都有教母在。甚至到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楚君仪是昭武皇帝的教母。论起辈分,与天子祖母同辈。天子教母都要由她指定,内宫之中,这些琐事是否要通报持中殿都要先拿来问她,就一点儿都不奇怪了。
悦怀玉站在一旁,紧张到大气也不敢出。
兰芳的命运如何,其实就看这位馆主了。弘徽殿那位如嫔自是不知,如今內宫之中,能够调用武殿青缨卫的人便在这里。若是馆主置之不理,也不让女官们通报持中殿。那不管今夜闹到什么地步,都尽可以由着她。但馆主若是想要插手。先不说武殿青缨卫了,御部原本便有御龙天府的府兵在。内廷之中,馆主想要拦住某位后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楚君仪轻轻晃着手中折扇,微微笑了笑。
“难为顺仪陪着坐了半宿。不就是为这件事么。咱们过去看看吧。”
孟晚舟在一旁提醒。
“弘徽殿那位如嫔殿下一贯桀骜不驯,并不将六庭馆的规矩放在眼内。以防万一,馆主要不还是带着御龙天府的府兵吧。”
楚君仪微微摇了摇头,“倒也不必兴师动众。今晚武殿青缨卫那边,是谁当值?带三五个人,应个场面也就罢了。犯不上调兵遣将,明日莫说是陛下了,楚妃问起,本座都不好解释。”
那是自然的。六宫无主,楚妃位分最高。她有资格过问内廷兵力调动的事情。这一个妃位,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得稳的。馆主敬她是楚妃,凡事她问起,客客气气答复了,大家都能得体面。若是馆主不将这位置的人放在眼内。那问不问的,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
既是一家人,馆主自然是看重楚妃的。楚家人一向重视血缘之亲。这一点而言,不论悦怀玉在六庭馆做事如何得人心,终究是不能与楚妃相提并论。
夜已经深了,灯火迤逦,自六庭馆往揽月阁而去。虽然已是中夜,此时的揽月阁,却是比白日里还要热闹。
如嫔的仪仗停在外面,弘徽殿十余名女官严阵以待。至于对峙的另一方,看着倒是有些可怜,楚天香站在门外,守着揽月阁庭院的中门,一步不退,颇有一种人在门在的悲壮感。
如嫔在銮驾上坐着。宫灯与火把之下,更显得眉目之间艳色夺目,满头珠翠亦是华丽过人。娇俏归娇俏,只是狠了些。
狠又怎样呢。毕竟是少女,即便刁蛮任性,也不是说就没有可爱之处。杨烈对她半分真心实意也无。说到底,是和对待南境忠烈府的态度是一样的。
只是利用罢了。
若是如嫔不是这般年轻,早早看穿君王之心的冷酷。或许也不至于在内廷之中把自己搞得如此不好相与人憎鬼厌了。
她居高临下质疑楚天香。
“贱人,不要以为你如今回了内廷,便能在本宫面前无所顾忌,你说那位悦更衣不在你宫里,本宫要搜,你岂敢阻拦?”
楚天香看向如嫔。
这个女人,真是够傲慢的,即便同仕宫中,在她看来,旁人不过也就是贱人罢了。说别人无所顾忌,一直以来行事肆无忌惮的,岂非只有她一人?
楚天香虽受制于地位,无法出言反驳。但心思却是定的,她站在那里,背后便是通往内殿的小门。
人在门在,她不退。
“殿下位高权重,又深得盛宠。内廷之中,自是无人敢忤逆殿下。区区一个揽月阁。殿下想搜便搜罢了。只是,今日妾身在此,倒也不是为难殿下。殿下若要进去,大可踩着妾身过去。想必以娘娘今日的威势,內宫之中也无人敢阻拦。”
她这话说完,如嫔默然片刻之后,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楚天香面前。一张精致面孔对牢楚天香,她没说话,楚天香亦没有后退。
骤然之间,如嫔却抬起手来,一巴掌呼到了楚天香的脸上。
她原本是习武的人,出手极重。指根又戴着几枚戒指,这一巴掌打过去,即便是在深夜,也清清楚楚看见楚天香脸上泛起几道红色痕迹,甚至渗出血丝来。如嫔略微后退两步,冷冷的看着她。
“不过是个不知来路的南蛮子罢了,弘徽殿中那些伺候本宫的婢女,论起出身也比你们这些野种高贵。真以为天子看上你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便能拦本宫的路。就凭你也想护住悦兰芳,你还不配。”
楚天香靠在木门上。
如嫔出手太重,打的她有些回不过神来。这一道门是她守护,身边也就桑青素白两个侍女。眼前那么多人,都是弘徽殿的人。夜深风寒。能依靠的,也就背后那一道脆弱门板。
竟然还有心情轻轻笑了笑。
这就是内廷啊。若不能自己将权势握在手上,便只能任人宰割。
也不是倔强,不过是没了退路罢了。她早已将弘徽殿女御彻底得罪,让不让步,都要被这位贵人怨恨,既然如此,强硬到底又何妨。
她抬起头,唇角还有血迹,却也依然是笑着看向弘徽殿的人。
“殿下一定要进去,今夜将妾身打死在这里,倒也无妨。妾身卑微,死不足惜。殿下能为妾身不顾名节,也算是妾身的荣幸。”
如嫔上前,抬手握住了楚天香的下巴。
“凭你也想影响本宫的名节?以本宫今时今日在内廷的地位,即便是杀了你,难道还有人能因此与本宫计较不成?”
“弘徽殿主子这话说的没错。按着宫规,如嫔在楚宛容之上,若是宛容有所冒犯,说也说得,罚也罚得。即便是罚得狠了,伤到楚宛容,不合规矩,以弘徽殿今时今日之声势。宫中想必是无人敢执意计较。只是,内廷这个地方,向来花无百日红。如嫔主子也未必就能一直青春年少深蒙恩宠。思前容易想后难。如嫔主子如今协理六宫事务。为了自己的将来,也为了内廷众人的体面,做事也该多思量思量才是。”
二十四盏月白色宫灯开道,八名武殿青缨卫一字排开。披甲执剑,神色冷锐。銮驾停于揽月阁前。人却端坐着,纹丝不动。内宫之中,也唯有六庭馆馆主能有这样的排场了。
即便是桀骜如弘徽殿,也不得不从步辇上下来,垂手站在中庭,微微点头行了一礼。
“见过楚馆主。”
楚君仪微微笑了笑,只道一句,“弘徽殿客气了。”
真要说起来,这位可是一点儿也不客气。六庭馆馆主是内廷一品女官,位同中宫凤座。不过想想,弘徽殿这样的人,即便是见中宫凤座,礼数上也不会比眼下更尽心了。楚君仪并不想在这样的小节上与她计较。
她说道,“协理六宫倒也罢了,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白日说么,非得这个时候,明火执仗的。知道的说你执行宫规,不知道的,还以为如嫔是来揽月阁打劫来了。”
宋如笙微微抬起头,“馆主既然来了,本宫自有话说。本宫前些日子听说悦更衣有了身孕,已经四五个月了。这样的大事,竟然完全没有向御医所报备。又将宫规置于何地?”
“皓月清辉楼那位更衣,是不合规矩,不过弘徽殿主子深夜找人围在揽月阁这边,也不像是循规蹈矩的样子。”
弘徽殿女御微微抬起头,看向楚君仪,还是气度从容的模样。
“本宫今夜在各处殿所寻找悦更衣,也不是没有缘由。內宫中有规矩,地位尊贵的御殿在诞下皇长子之前,殿上人身份以下,不可生养。侍寝之后要喝避子汤。即便是意外怀上了,也是要处置的。悦更衣当初怀上孩子之后,却不曾向御医所明言。耽误了,如今据说已经有四五个月的功夫,更是一天都耽误不得,本宫特意带了医女过来看她。她还要躲着避而不见,可不是昏聩了。楚宛容将她藏在揽月阁,也是不识大体。”
楚君仪听她这样说,便淡淡道,“既然御医所的医女在此,本座也到了,那便一起进去看看吧。是什么情形,也得医女诊断才知。”
楚天香犹豫了一下,还是拦在了楚君仪面前。
“馆主,妾身受人所托。至少今夜,得护着悦更衣。”
她这么说着,楚君仪还没说什么,悦怀玉自后面走了上来。
“不妨事的,馆主自会公正处置,还请宛容不必担心。”
有她出面,楚天香才真正安下心来。不动声色的退到了一旁。
武殿青缨尉开路。众人进了揽月阁内殿。悦兰芳从内中走出来,跪拜在地。
“妾身见过楚馆主,请馆主恕罪。”
旁人还不及说话,楚君仪先上前去,将她扶了起来。
“起来说话,听说你身体不适。弘徽殿还特意带了医女过来探你。且坐着吧。”
楚君仪这一句话。便将私自怀上龙种的事情摘得一干二净。只说找医女探望,倒像是所有人都事先不知情似的。弘徽殿气势汹汹前来。不动声色间,就已经被卸去了八分攻势。不免也有些咬牙。
她不好多说的。当下只得先隐忍不发。便对带过来的医女宋玉道,“你去替悦更衣看看。”
即便是八品更衣,也算是个主子。但在弘徽殿眼中,这样身份卑微的人,自然也当不起她称一声主子。
宋玉应了一声,上前两步。春葱一般的纤纤细指就搭上了悦兰芳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