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这边，原本四角都摆着宫灯，灯火通明的。白玲珑吩咐伺候人将靠近书桌的两盏灯灭了。只借着门口的灯光与背后纸窗透出的月光照明。影影绰绰，倒也能看得清楚室内布置。
悦怀玉与白玲珑都是六庭馆出身。不过白玲珑倒也不愧是儒门那位教统大人的庶女。四面墙上都是书架，各类典籍堆得满满。颇有学究气息。
大致扫了眼摆在书桌边上的书。便知白玲珑儒学根基不浅。她家学渊源，自是胜出只在六庭馆读过几年女学的悦怀玉许多。若非入宫侍奉。再努力一些，过个十几年，能在六庭馆做到教授的位置也说不定。
也难怪她心怀不平之意。
白玲珑倒是没有留意到悦怀玉的心思，只从桌下拿出一个黑檀木的匣子来。看这意思，倒像是真要看笔似的。
打开匣子，便有柔柔的光，在黑色的丝绸内衬之中透了出来。白玲珑将那支笔从绸缎之中拿了出来。略微一动之间，便有五光十色的辉光映照室内。颇有蓬荜生辉之意。
不必细看，便也知道，这支是麒玉仙笔，原是道境的传说之物。传言说这比乃是用上古神兽麒麟退换下来的角与须制成。因此自带神力。执手便有璀璨光华。
笔洗就摆在一旁，白玲珑将这麒玉仙笔的笔尖沾在清水之中，略微晃了晃，便见那笔又五光十色的绽放盈盈，浅碧色的笔杆末端生出一朵火红色莲花，花瓣层叠舒展，透出一缕出神入化的清雅香气来。
悦怀玉对调香之道也略知一二，因此心里清楚，这样的香气，是人力无论如何也制不出来的。
当即便赞叹道，“果然是神物，只是不知这笔，是何时送到宫里来的？”
白玲珑叫她过来看笔，自然不是只为了跟她炫耀。这是道境失传已久之物。问清来龙去脉，才是最为紧要之事。
白玲珑轻声道，“原是江南白沙书院那位主人得来的。此次江南水患，白沙书院也受了灾。便将书院中一些贵重的典籍与物件送到了天启，请我们家那位教统大人保管。其中便有这支笔。书院主人说了，这笔从前在储物的地方放的久了，一直不曾有人留意过，直到为水患的缘故整理仓库才发现它。或许这次也是天意吧。既然重见天日了，便送与教统大人使用。”
“教统大人竟将这般贵重之物送与你，可见也是对你十分看重了。”
他们这些庶出的孩子，称呼父亲，也不能说是父亲，只能说是家里那位大人。
明明有血缘之亲的，但既然是庶出，那原本该与生俱来承袭的家族荫蔽，便不再理所应当，需要那位大人特别关照才是。因此那位大人的器重，便是庶出之人最为在意的事情。
白玲珑笑了笑。笑容却有些勉强。
她将那笔从水中拿了出来，果然是神物，水滴落下去之后，笔尖幻化成红色。原本通体碧绿的笔杆也变了颜色，红到几乎耀眼。从头到尾，绽放出一朵妖冶的曼陀罗花出来，与方才那清澈的红莲相比，又是一个风格。
白玲珑轻声道，“教统大人怎么会觉得我配用这么好的东西呢？他送到宫中，只是让我过一阵子等楚妃身体好些了，将这麒玉仙笔送到谨成殿给楚妃。”
悦怀玉听了这话，便也知了白玲珑的心思。
“教统此举，岂不是要陷白顺仪于不义之境么？”
白玲珑一向与弘徽殿交好。弘徽殿与谨成殿吧，虽然也不至于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向来是相互看不惯的。若是被弘徽殿得知，白玲珑特意去谨成殿送了这般贵重的物件，恐怕也不好解释。
哪怕说是教统大人的命令呢。既然是家族要求她讨好谨成殿，弘徽殿那位如嫔，又怎么不会多想？
白玲珑轻声道，“教统大人倒也不是存心要为难我。他大概只是觉得，此物既然是道境的东西，物归原主送与楚妃也好。至于我在宫里的事情，他不在乎，也没兴趣知道。”
这般说来，当初与弘徽殿来往，也并非那位教统大人的意思了。
悦怀玉当即问道，“白顺仪是有什么事情要托付给我做么？”
白玲珑点了点头。
殿上人三位，弘徽殿自不必说。漪澜殿一向与弘徽殿不合。白玲珑与弘徽殿交好，人尽皆知。更何况以她的地位，也不能去拜托漪澜殿为她做事。
等而下之的人，更是不可托付。
说起来，宫里那样多人，她能信任嘱托的，却也只有悦怀玉一个。
虽说平日里来往不多，但毕竟多年之前，有六庭馆的同窗之谊。她不担心悦怀玉会借着这些小事做什么文章出来。
说到底，看在过往的份上，做事也该有个底限才是。
白玲珑合上了匣子，道，“我是不便去谨成殿的。既是送礼，搞得如同做贼一般，也没意思。因此想请悦顺仪替我将这麒玉仙笔送到谨成殿，只说是教统大人送的便罢了。也算是为我解了这一局。”
悦怀玉略微苦笑。
“些许小事，岂敢不尽心。只是你也知道，当初为了兰芳的事情，我许久没有去过谨成殿了。也不知楚妃肯不肯见。”
白玲珑自抽屉中拿出一份书笺来。
“这是当日白沙书院写的帖子，讲了这支笔如何流落到江南。来龙去脉一清二楚。既是道境之物，又是受教统大人嘱托，完璧归赵。想来楚妃是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说白了她也就是个送东西的人，委实不必想那么多。
悦怀玉思索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先将书笺收入袖中。然后捧起了盒子。
“难得白顺仪有嘱托，我闲着也是闲着，便走一趟，将这笔送过去吧。”
东西是教统大人送的。只要不让白玲珑亲自去送，也算是帮她解围了。
白玲珑点头道，“既是如此，多谢悦顺仪了。只是，今日欠下悦顺仪这一份人情，却不知来日该如何去还。”
悦怀玉笑了笑。
“你也忒仔细，不过些许小事，还要计较。原不必放在心上的。”
白玲珑不知该说什么。
她从许久之前，就不怎么喜欢悦怀玉，便是因为这件事。悦怀玉从前在六庭书院的时候便是如此，别人有事要她帮忙的时候，她一向做的妥帖细致。事情做了，旁人要谢她，她一贯也是这样，笑笑便推辞了。
不仅推辞，态度还极为谦逊，始终就是，这点小事，都不值得特意提一句的意思。
施恩不仅不图报。甚至还没有什么高姿态。或许在旁人看来，这样的性情，算是令人如沐春风吧。但白玲珑不是那样人。
她天性高傲，绝不肯欠人人情的。
若是从前，或许直接将匣子拿回来了。宁可不求别人帮忙，也不愿凭空欠别人的。但如今，既是在內宫之中，身不由己。这匣子拿回来，恐怕就没办法找到更为合适的人选替她送出了。因此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
悦怀玉看她神色，便猜出她的心思，不由笑了笑。
“我知你心情，罢了，真要当欠我人情，那就来日再还吧。”
“还什么呢？”白玲珑顺口就问了出来。悦怀玉这个人吧，虽然出身寒微，但倒也不缺什么，她做事向来妥帖，一贯只有她帮人的。从没见过别人能帮上她什么忙。
悦怀玉想了片刻，道，“你非要我此时说出来，也太为难人了。一时半会儿的，也想不出，来日方长，不如记下，往后再说。”
侧目之间，看到白玲珑神色惆怅，也不由笑道，“不必这么愁眉苦脸了，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
白玲珑也叹了口气。
她俩人，原本也不是能说说笑笑的关系。此次是她有求于人。但果然，有悦怀玉在的地方，是不会冷场的。
这时再返过去想，便觉得不可思议。以悦怀玉这般八面玲珑的性情，为何当初与楚妃交情不复，竟然过了这么久，依然如此。
她这般想着，便不觉将这疑惑说了出来。
悦怀玉微微叹了口气。道，“楚妃殿下，与你我自是不同的。还记得当初陛下说的那句话么？”
孤高圣洁，纤尘不染。那就是楚妃。
当初杨烈说的是，水至清则无鱼。
那样的人，自然不能容忍当初悦兰芳近身利用之事。她知道悦怀玉与悦兰芳的姐妹之情绝不可能因此割舍，为了眼不见为净，索性也不再与悦怀玉来往了。
这便是楚妃。她做事只看自己心情，原不在乎因果的。悦怀玉自是因为深知她的心情，所以也不再试图修复她们曾经存在的交情。
如今想起来，当初杨烈说水至清则无鱼的时候，未必就是贬义。
若非是这样的高岭之花，也配不上九五之尊。若是用水来比喻宫中女子，她们或是山间瀑布，或是大江大河，或是林中小溪。温柔也罢，炽烈也罢。总归各有各的好处。但清澈见底到全无杂质，连鱼都养不出来的泉水。那也就只有楚妃了。
隔这么久，悦怀玉还是觉得，杨烈心里应该是在乎楚妃的。不然这般清高孤傲的人，即便是有摄政王在，也未必能一直宠着她。
楚妃的事情，她也不愿与白玲珑多说，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殿外。白玲珑客气道，“夜这般深了，悦顺仪今日是步行来的，便乘我的步辇回清平殿吧。”
悦怀玉微微摇了摇头。
“还是不必了，一来一往这样多人。回头阖宫尽知的话，白顺仪今日之嘱托，便没有意义了。”
原是她身边伺候的丹朱陪她过来的，在外面等得久了，宫灯里的蜡烛都已经燃尽。因此便说道，“帮我们再拿盏灯吧。安和殿与清平殿原本也不是很远，走过去便罢了。”
白玲珑点头，让殿内伺候人拿了盏月白色宫灯过来。
其实夜已经这样深了。两处殿所之间，都是些林间小道。即便是乘步辇过去，也没多少人看得到。但悦怀玉坚持这般谨慎。她便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今夜真是辛苦悦顺仪了。”
悦怀玉说，“倒也真是小事。只是想想，安和殿与清平殿这般近，你我也该常来往才是。若是白顺仪觉得深宫寂寞，无事的时候，你我便像从前一般，秉烛夜谈，论一论经史子集，也算是能打发些时间。”
其实从前倒也不是因为交情好才秉烛夜谈的。六庭馆有些教授，喜欢打发高年级的学生帮着批阅试卷。那时熬到深夜，若是有拿不定的部分，也会拿出来相互探讨一番。
都是公事公办的交流。白玲珑虽然是庶出，但既然是教统大人的女儿，傲气还是有的。如非必要，绝不肯与同级的学生说话。
即便如此，回想过去，和悦怀玉公事公办的来往，其实也不算少了。
也曾经为了大考，凑在一起研习过棋局。要说起来，读书的时候，论起才思，能跟她说得上话的人不多。悦怀玉便是其中之一。
她从前好静。无事的时候，不是读书，便是打谱。如今时常陪在弘徽殿如嫔身边，跟着那个人，不是听戏，便是摆弄乐器。在宫中也没个说得来的人，难怪越待越寂寞。
都说今上天子是喜欢下棋的，可惜也不同她下。
时日久了，心里也难免有些怨。
今夜听悦怀玉这般说，心里倒是略微动了动。
若是她们说得来，私下来往，其实也不妨碍别人什么。
当即却也不肯痛快应下。
“悦顺仪若是不弃嫌，来日方长，有机会的话，常来常往，自是好事。”
悦怀玉笑笑，说，“既是如此，我便时常恭候了。”
灯影渐渐远去，送人送到此处，终究还是要分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