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瞬此次在生产的事情上受创甚重。不能不顾念她的心情。杨烈方才已经与她说了许多安抚的话。这边谈完楚天香的事情，忙又回转，在叶瞬跟前守着。
叶瞬见他去而又回，心里过意不去，只轻声道，“陛下日理万机，这会子又不少人找，只守在这里也无益处，倒不如先回持中殿吧。”
杨烈道，“阿瞬此次为朕受苦甚多，朕无论如何也该陪着阿瞬。就算有公事，又有什么要紧？叫他们将折子拿来漪澜殿处理便是。朕就留在这里，你也好安心一些。”
叶瞬勉强撑起身子，看着杨烈。
她的陛下，的确是好看。她当初从云中远嫁过来。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从前家里也曾有过长辈嫁入内廷，因为不得宠的缘故，带着怨念凄惨死去。她原是怕的。武家女子灿若玫瑰的表面之下，藏着的，也是女儿家一颗柔软脆弱的心。
可是看见那个人的时候，她便不怕了。那个人生了一张好看的面孔。眉眼之间，都是青涩而又俊秀的少年气息。眼眸里，似是有群星闪烁。笑起来温柔到足以融化云中圣山顶上万年不化的冰雪。
没有人会惧怕这样的一个人。她踏入全然陌生的地方，因为这地方有杨烈在，便不再怕了。
可她依然低估了内廷。在这个地方待久了，怎样干净无瑕的人，大概最后都难免变成怪物吧。
她对杨烈道，“陛下对臣妾恩深情重，臣妾始终是明白的。只是臣妾如今病重，形容日渐憔悴。病体又残败不堪。臣妾心里始终想着陛下。见着陛下的时候，心里也是极其欢喜的。只是，臣妾不愿让陛下见到如今这狼狈模样。若是臣妾始终久病不愈，陛下纵然情深义重，这份恩情，又能持续多久呢？”
杨烈也见得到，她如今面色惨白，形销骨立，想当初初见的时候，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儿，不过几天功夫，便被消磨成这般模样。也是心痛。
没别的话说，只宽慰道，“阿瞬你只要放宽心养病便好，你是为朕，才到如此地步，不论将来如何，朕一刻也忘不了你的心意。”
叶瞬抬起手，抓住了杨烈的手臂。
“陛下，臣妾不求将来，只要你现在应承臣妾一件事。”
杨烈说，“莫说是一件了，只要你讲，但凡朕做的到，绝不会亏待你的。”
叶瞬凄然笑了笑，道，“臣妾所求，对陛下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之事。只求陛下应承臣妾，如今臣妾一病不起，臣妾母家必然会另寻康健的年轻女子入宫替代臣妾的位置。臣妾只求陛下，在臣妾同意之前，不要让叶氏任何女子入宫。”
她是真的怕，怕旧爱不如新欢，怕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母家放弃，另有年轻貌美的人替代她的位置。她怕自己会伤透心。
杨烈说，“好，此事的确微不足道，朕答应你。本朝本代，莫说是云中叶氏本家，但凡是姓叶的女子，只要入内廷，你不同意，朕便也不应允。”
叶瞬点头，沙哑着声音道，“好，天子一言九鼎，有陛下这句话，臣妾便是死在这内廷，也安心了。”
杨烈亦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
“阿瞬，是朕负你。如今你什么也不必多想，只安心养着便是，再过一两月，等此事过去了，朕便晋你为妃，与阿鹮平起平坐，朕要这宫里，无人再敢轻慢于你。”
这话说的有些冲动了。他要晋叶瞬的位置，也不能不顾楚玉鹮的感受。只是恰好赶上此刻，叶瞬刚刚失去孩子。正是他最为心疼的时候。莫说是封妃，便是封后，也不是不能想。但叶瞬自己心里明白，摄政王的虎威，岂是叶氏能轻易比肩的。因此也只是笑笑，对杨烈道，“陛下今日应承臣妾之事，已经使臣妾无比心安。名份上的事情，臣妾根本不在乎。来日方长。只今日，陛下心里有臣妾，臣妾便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当夜杨烈原本打算留在漪澜殿宿夜，却又被叶瞬劝了几句。
“臣妾如今身上不方便，也不能伺候陛下。殿内放着这么多医女值宿，陛下留着，也有许多不便之处。”
杨烈道，“那有什么的。朕也不搅扰你，叫伺候人随便打扫出一间偏殿，朕住着也就罢了。若是晚间你有什么事情，也好照应得到。”
即便是真有事，也是找医女处理。他在这里，原本便是求个心安。叶瞬却只是摇头。
微然笑道，“陛下到底是一国之君，由你住在偏殿，也忒不像话。回头又要被人议论。便是真有事，持中殿与漪澜殿又不远。侍从女官上殿禀报，也要不了半刻的时间。只怕外头有朝臣找您商量政务，还要上漪澜殿找人，臣妾便无处立身了。陛下当以国事为重，还是回持中殿吧。”
说了许久，杨烈身边的侍从女官也跟着劝。他到底听了进去。陪着漪澜殿女御用过晚膳之后，便先回了持中殿。
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如今殿内都显得冷冷清清。当值的女官问他要不要传人上殿侍奉，他摆了摆手。只是吩咐伺候人多拿一盏灯过来。
摄政王抱病不理朝政，呈文奏章堆积如山。今夜秉烛处理公事，指不上别人的时候，千头万绪，还是得他自己从头理起。
身边无人陪伴的时候，也没有想的那么凄风苦雨。只是抬手研磨的时候，想到从前在那个位置，触手可及的便是楚天香的衣袖，还有隐隐约约的花草香气。如今那份温柔旖旎，都已经消失无踪。
他抬手敲了敲桌子，便有侍从女官上前，静等他的吩咐。
杨烈问，“有朝露之城那边的消息么？”
他只这一句，女官便领会了他的意思。抬头看了眼计时的更漏，轻声道，“按着眼下的时辰，更衣主子应该是已经到无佛寺了。预先跟御部护送的女官说好了。只要一到那边，便即刻回来覆命。只是路途遥远，估计还得一个时辰左右才能回来。”
杨烈微微叹了口气，用手指敲着桌子，道，“总得等到消息，才能让人觉得安心啊。”
女官也不再多言，退后一两步，只陪着他，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听着更漏里的水滴声。
与此同时，朝露之城那边城门洞开，楚天香一行人的马车自南门入了城，一路便往城南行去，不多会儿，行止便到了无佛寺跟前。
楚天香原本在宫内养病的时候，已经万念俱灰只觉得命不久矣。岂料今日出宫，倒似逃出生天一般，这一程到此，整个人精神竟也好了许多。
想着无佛寺从前是楚三公子挂印辞官之后隐居的所在，不定是怎样荒凉偏僻的一个地方。到了却发现，其实这地儿，一点也不荒凉。
朝露南城有一道淮河支流，称南淮河，沿河两岸商户酒肆无数，原是个繁华热闹的所在。江边坊街之中，硬生生开出一条大道来，两边一处建筑也无，全部种了绿树，兴建出一大片林子层层遮蔽。大道行至中途，侧边拐出去，又是大片园林作为屏障，层层过去，便是无佛寺浅黄色的围墙。围墙顶上一层红色砖檐。看起来还是新近不久才修过。
自闹市行至无佛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然而次第格局，层层绿林屏蔽了外界喧嚷。寺庙建在寸土寸金的地界，论起清净，比深山幽林也不遑多让。
御部女官见她一路过来只透过轿帘看外头，满眼都是好奇之色。便轻声解释了几句。
“无佛寺这地界，原本是在闹事的。楚三公子葬在此处。摄政王殿下为了不扰三公子清净，下令迁移了附近商户，十里之内，所有建筑一概拆除，用以兴建园林。才有今日之格局。”
楚天香一时噤声，不敢多说话。
南境那边在生死之间，也有很多忌讳讲究的事情。但要说为了一个坟冢的清净，将方圆十里所有房子都拆除驱逐住户。这一片清净之中，不知多少苍生血泪。
长眠于地下的人，无论外界有多吵闹，想必也是听不到的。只是朱雀皇朝这个地方，一贯敬重逝者。人既然已经不在了，为了弥补憾恨，倒是恨不能将能做的事情都做到极端。
都说楚三公子战功显赫，护国有功。为她长眠之处驱逐黎民百姓。或许在那位王爷看来，是理所应当之事吧。
只是踏足于这片地方，也难免心有戚戚然。
入了无佛寺，便有几位从前在楚云昭身边的影卫身穿白色僧袍在中庭等着，为首一人眉目清隽，黑发束于头顶，全部由僧袍的兜帽遮掩，躯干笔直挺拔。正是昔年楚家暗卫之首月牙岚。
众位影卫将楚天香迎了进去。因为是初来乍到的缘故，按着佛门的规矩，先入大雄宝殿拜主位。
无佛寺原来也不是没有佛，大雄宝殿正位上是一尊巨大的石像，只是原本在头颅的位置，什么都没有。只余一片空荡。
据说这佛像从前还是完整的。战乱之中连神佛也不得安宁，落得这般下场。按说是可以修复的，只是这所寺院是楚家人的私产，楚家历代家主没有人主张修过，便一直这样保留下来了。
楚天香由着那些个身穿僧袍的年轻女子们引领着，先拜正殿佛尊。之后拜过地藏王菩萨，过了正殿，中庭之中有一座琉璃骨塔，正是昔年楚三公子埋骨之处。
月牙岚神情郑重，亲手将四柱线香捧在供奉的长明灯前点燃，交给楚天香，嘱咐她按着楚家祭祀的礼仪，叩拜下去。
楚天香起身的时候，月牙岚伸手搀扶了她一把。稳稳让她站在地上。
“姑娘多保重。无佛寺是三公子的地界，拜过三公子，往后便是楚家人。月牙岚即便已经是方外之人，有摄政王殿下这一句嘱咐在，定会护姑娘周全。”
落入这种境地，却是不曾想到，还能从全然陌生的人口中听到这般关怀的话，一时也是百感交集。只应了一句，“那就多谢月姑娘了。”
月牙岚轻声道，“我姓月牙，单名一个岚字。”
这般来往，氛围竟也是有些尴尬。然而月牙岚似是也不打算与她多言，接着又说了一句，“夜深了，还是请姑娘前去禅房休息吧。禅院西厢正好有两间屋子空着，前些日子洒扫过，若不弃嫌，便姑且住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