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漪澜抬头看着他,道,“你这人虽然一无是处,但至少也是个一言九鼎的君子,你若肯答应,我便信你这一次。”
她勉力撑起身子,看向杨佑。
“第一,那孩子已经没了,我也快要死了。你已经没了后患。你答应我,将出入内院的那些府兵们都好好打发出去。换个地方让他们屯田吧。不要去查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也不要报复任何人。”
杨烈看向皇甫漪澜,目光里也无法克制的流露出了几分怒意。这女人当他是什么人呢?即便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在。堂堂刀龙府世子,又岂能容忍他的王妃与旁人同榻共枕,他对皇甫漪澜,以及那个不知姓名的男人,始终都是怨恨的。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发作。皇甫漪澜却道,“第二件事,我死之后,你续弦再娶,一定要娶个你喜欢的人。”
杨佑怔住了,他不明白,皇甫漪澜为什么会对他提出这种要求。他将来娶什么人,原本与皇甫漪澜无关。
皇甫漪澜在他面前,定定看着他,目光之中,也有几分水光潋滟。
她说,“第一个要求,是为我自己,我拿一条命,换那个人一世平安。不然你要追究下去。早晚刀龙府鸡犬不宁,你也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第二个要求,是为你,夫妻一场,我还你一点情分,提醒你一句,若是要与人共度余生,不要再选自己不喜欢的人了。你会痛苦,那个人更加痛苦,住在一起也是相互折磨,你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杨佑在心中权衡利弊,隔了许久,才终于点头。
“我答应你,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去死了。”
皇甫漪澜点头,她说,“求仁得仁,心甘情愿。”
杨烈心中有数。他曾经尝试过在府上查是何人与世子妃过从甚密,但却始终没有找到端倪。皇甫漪澜当初令上百名府兵在内院演武,或许也就是为了掩护那一个人。查太深了,难免会将此事搅扰到人尽皆知。若是将一百多个人都送到死地,祸及无辜,他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那时他第一次被绿。他也曾经为此愤怒过,但终究强行隐忍下去,随着皇甫漪澜的病逝,渐渐放下了。
他没有爱过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不爱他。他们之间,唯一看得出情分的,是皇甫漪澜最后嘱咐他的那句话,她说下次续弦,至少选个自己喜欢的人。
杨佑为这一件事,坚持了许多年。旁人只道他是对前世子妃故剑情深,因此不肯另选正妃。实际上,是心理阴影有些深。他始终怕重蹈覆辙。没有遇上真心喜欢的,宁可孤身一人。
可是多年之后,他还是没有扛过父王的压力,娶了丹宫。十里红妆入府的那一日,他也曾想过,或许不该倔强的,等了这么些年,也没遇见过喜欢的人。即便是娶了丹宫,未必就不能举案齐眉。
他错了。
掀起丹宫盖头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他们完了,丹宫根本也不是他可能会喜欢的那种人。他心灰意冷,又想起从前的事情,看见丹宫便心情郁结。他待丹宫冷淡,比皇甫漪澜更甚。
果然违背承诺是没有好下场的。丹宫没有绿他,谁能想得到,丹宫身边的一个侍妾,居然就入了天子的眼,被召唤进内廷侍奉。最终他还是绿的天下皆知。
报应,都是报应。信不信的,也得认命。
悦兰芳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责备过旁人。他只怪自己。若不是他违背诺言。也不至于有今日之事。他一向重视承诺。却违背了当初在皇甫漪澜面前许下的诺言。或许是那位泉下有知,来索讨代价了。
这是不足以为外人道的事情。杨佑自是不会与楚云皓细说。
他略微应对了几句。说去西北边境替换破军候,只是为国效忠。没什么可说的。然后便匆匆告辞,离开了持中殿。
楚云皓在殿外回廊下略微站了片刻,想了想,倒也没急着回府,转身又回去,上书房找杨烈去了。
杨烈正在发火,桌上的文书都被他扔到了地上,纸与墨一片狼藉。几个內侍女官正趴在地上收拾。见摄政王殿下进来,都站起身,一言不发的退出去了。
杨烈坐在龙椅上,抬起头,看了楚云皓一眼。
这般狼狈,按说是有些尴尬的,他偏犯了倔强,一句话也不肯说,就那么坐着。
楚云皓坐在他对面,微微叹了口气。
“摔东西管什么用?回头还得自己拣了收拾。未批复的折子被墨染污了,要另外誊录批复之后再发还回去。给外朝的人看出端倪了,背后嘲笑你没有涵养也就罢了。没准还得写个折子,跟你说说天子之道,该喜怒不形于色。”
“朕的孩子是不是亲生的他们要管,朕吃饭吃多吃少他们要问,朕发个脾气,他们也想要教训一番,这皇帝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这是他第一次在与楚云皓单独相处的时候,用了朕这个自称。楚云皓听出来了,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多说什么。
孩子大了,平日里在人前都是皇权威势,既是习惯了,偶尔一次在他面前说岔了话,也是有的。
他轻声对杨烈说,“那孩子我还没见过呢。为免旁人议论,我还是不去后头了。你等会儿跟皓月清辉楼说一声,叫他们把孩子抱过来,我瞧一眼。”
杨烈看着他,犹豫片刻之后,先出去吩咐了伺候人几句,又折返回来,问了楚云皓一句,“舅父若是真心疼这个孩子,将他视为我的骨肉,为什么今日朝堂之上,不肯为他说几句话?”
楚云皓略微苦笑,道,“我欠了大宗师的人情,预先答应过他,会帮他争取。而且,其实我觉得他想得不错。这孩子吧,你将他送还悦氏,往后便与内廷的人没什么冲突了。父母爱子女,应为之计长远。留在内廷,养不活的。即便是你将他交给谢家大丫头也是一样。”
皇长子这个名份太重,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背负得起的。
杨烈微微垂下眼眸,道,“舅父是不是希望,我的长子,最好是阿嬛生下来的。”
楚云皓叹息道,“我倒没有那么执着。阿嬛身体不好,即便是要生孩子,我也希望能过几年,调养一下,身体好些了再生。楚家往上一辈,叔伯们都不在了。老夫人虽然有些期许。但家族里的事情,总归是我一个人说了能算的。你的位置,你将来想给谁便给谁。至于阿嬛的孩子,无论排哪个位置,我总能设法为他安排个好点的前程。其实不必在意的。”
杨烈听了这话,轻轻的笑了笑。
他生的好看,眉目疏朗,淡然一笑,便令人如沐春风。即便是犯倔的时候,看着这张脸,也让人对他发不出什么脾气来。
楚云皓亲手将他带大的,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见他这表情,心里便明白,这是又要使性子了。
他抬手喝了一口茶,心想这也真是闲的,没事找气生。
茶盏放在桌上,轻描淡写的响了一声。杨烈听见了,只淡淡的瞥了一眼。将笑意尽数收敛去了。神色郑重道,“早知舅父心里向着大宗师,并非没有根由。只是,那孩子是我长子,不论旁人怎样说,我将他视若至宝,一定要留在自己身边养大。”
楚云皓道,“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向着你,你要怎么做,才能将那孩子留在身边?”
“当初召兰芳入宫侍奉的时候,也没有人与我站在同一边。九五至尊大概是有这好处,真想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哪怕天地倒悬山川逆流。做就是了。外朝的人再怎么执着,总也不能冲进内廷来抢孩子。若是合起伙儿胁迫我,逼不得已,也只能将他们都换掉。”
楚云皓默然无语。
拦不住的时候,大概是真的拦不住。当初悦兰芳的事情是这样,今时今日,也是这样。
他只能说,“你也知道,我答应过大宗师的。这件事上,我没法帮你说话。”
杨烈点点头,道,“舅父放心,此事我亲自与大宗师谈吧,定不会让舅父为难。”
这般说着话,外间伺候人过来报,说是已经将那孩子带过来了。
特意用竹筐装着,小棉被裹的紧紧的,外面又搭了棚子,为了挡着风,孩子眼睛闭着,大概是睡着了吧。伺候人端着那小竹筐,乳母上前,只将搭着的棉布棚子略微掀起一角,给楚云皓略微看了眼,然后又将那棚子放了下去。盖得严严实实的。
刚出生的孩子都怕风。因此分外仔细,实话实说,若非摄政王殿下位高权重,都不该轻易将这孩子带出来给他看。
这会儿已经洗过了。小脸儿也擦的十分干净。只打眼瞧这一下,便见这孩子眉眼五官都是小小的,精致而又剔透。楚云皓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瞧这模样,脆弱而又娇小,不免也觉得心疼。
他想着,难怪杨烈这般执着。这样可爱的孩子抱在怀里,想到是自己的血脉骨肉,若还能狠心将他送给旁人,那也太不是人了。
因这一面之缘,他也对着孩子用了几分心思,当即吩咐乳母道,“还是先将小皇子带回皓月清辉楼吧。免得陌生地方,见了风容易生病。”
乳母与伺候人领了吩咐,将这孩子抱下去。楚云皓便借着这几分心思,与杨烈说了几句话。
“内廷里的孩子都不好养。瞧着好端端的,不定就遇上什么事情。皓月清辉楼那边得仔细些,伺候人都得选信得过的稳妥人。大宗师那边,你对他说便说吧,也不必急于一时。别就直接把话说定了。只说你瞧着孩子可怜,想留在身边多养一阵子。满了周岁再说。大宗师心里有数,也不至于就为难你。”
杨烈听了这话,知道楚云皓也是在替他打算。不免道了一声多谢。
这事上的心结放下了,他二人才谈起正事。北面刀龙世子要去戊边,既是刀龙府应承下来,倒也没什么话说。第二日便是公法庭论法。楚云皓说是会到场旁听,到时再将外朝的话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