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说着话，不觉间时辰过去，原本杨烈还打算将楚云皓留到晚膳时分，一起吃过饭再放他回府，却是不料，府上有人过来传话，说是白府那位教统大人找摄政王殿下，商议明日公法庭廷议一事。
楚云皓听说教统大人在府上等着，当时便应了，说是马上回去。杨烈在一旁听着，亲自拿了鲛纱所制的夏衣，上前替他披上，又略微苦笑，道，“外朝有大事，师尊大人却宁可与舅父说，也不愿跟我商量，大概还是将我视作不懂事的孩子吧。”
话语里隐约有些埋怨的意思。但语气也不重，楚云皓不以为意。
“需要你定夺的大事，他自是会同你说的，毕竟你是帝师。然而外朝议法，天子不能旁听。我跟他倒是能去，教统大人想必是怕明日生出什么事端。因此才找我，预先嘱咐几句。等到明日，公法另议有了根基，他想必会再和你相谈。到时定然也会一一与你细说分明。他是帝师，心里终归是有数的。”
杨烈亦点了点头，道，“有劳舅父与师尊大人了。”
这边刚送走楚云皓。方才一直守在外面的伺候人便进来对杨烈说了几句。
说是大宗师在外头候着。
自是不能不见的，杨烈便吩咐伺候人，将方才给楚云皓摆的茶盏点心撤了，另换大宗师喜欢的口味呈上来。即刻便请大宗师进来。
悦承方朝会之后，应该是已经回府过一趟了。换了一身常服前来持中殿。他穿的衣服，是棠棣色面，深红色里，袖口以玫瑰金线绣出细致的藤蔓与纹样。抬手行礼之间，便见玲珑腕骨自衣袖间略微露出一段，和袖口内那一段深红里衣映衬着，透出几分说不出的冶艳。
杨烈毕竟年轻，每次见着他，都有一种倒吸一口冷气的惊艳感，心里不由便想着，这人怎么能好看成这样。
抬手端起茶盏的时候，连那微微曲折的骨节，都比旁人弧度更为优美一些。若说形貌，大宗师的确得天独厚，他人在内廷，说是六宫粉黛无颜色也不为过。
人的确是有些老了，肤色里透出几分苍青。不比宫中后妃们正当年少的鲜妍明媚。但那举手投足之间的韵致，与眉目里的风情，却是谁都比不上的。杨烈坐在他对面，也觉得心惊肉跳。
时常忍不住去想，当初他父皇，皇祖父在朝的时候，这妖孽正当盛年。也不知都是怎么把持住的。即便如今，想到这人虽然一副世间难得的好皮囊，却装了满肚子黑水。何况年龄差的也有些大。不然的话，若是这位位高权重的四贵家主能侍奉床榻。要个孩子算得了什么。没准他轻描淡写的笑一笑，连这天下也拱手相让了。
想归想，以大宗师的年纪与阅历，他还真不敢造次。收敛了心神。这才问道，“大宗师今日来访，想必是为了小皇子的事情吧。”
悦承方点了点头，道，“昨日便遣府上几个下人入内廷照顾兰芳了。托陛下的服，这孩子生的还算顺当。臣入宫来，只是想看看悦更衣，顺便问陛下一句，外朝为这孩子的去处争执不休，陛下自己，又是如何打算的呢？”
杨烈颇为紧张的吞了口口水，道，“先前便听说过，大宗师有意让这孩子继任悦氏家主之位。大宗师深谋远虑，处处为这孩子打算。朕也觉得此举甚为妥当。只是，这孩子毕竟年岁尚小。先在内廷养一阵子，略微大点儿了。再商议也不迟。大宗师意下如何呢？”
倒也不需楚云皓预先叮嘱。真在悦承方面前说话，实话实说，他还真不敢说得太直接。先养着，是养到满月，还是养到周岁，甚至说养到能走路能说话。他刻意含糊，只觉背后起了一层冷汗。即便是在朝堂之上，听着那么些人争吵，也没有此刻独自面对大宗师一人来得紧张。
大宗师略微抬起眉眼，淡然笑笑道，“骨肉血亲，人之常情。陛下心里牵挂，也是应当的。来日方长，慢慢计较吧。”
听他这般说，杨烈才松了一口气。
又吩咐伺候人，说是让将孩子抱过来给大宗师瞧瞧。悦承方微微抬手，止住了。
“方才摄政王殿下过来，已经看过一次了。小皇子刚出世，还是别折腾了。臣看不看都无所谓。原是忧心陛下在外朝的处境，因此才来商议，话既然说清楚了，臣便不打扰了。此刻时辰尚不算晚，若是陛下允准，臣想去皓雪清辉楼那边同悦更衣说几句话。”
杨烈点头允准，起身将悦承方送了出去。
已经到了上灯的时辰了，灯影摇曳之间，眼见他背影极为优美，肩与腰的弧线浑然天成。杨烈看了许久，才收回目光。
想什么来得？哦，也不知道这一位今日怎么这般好说话，倒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又说是特意来看悦兰芳的，这更是让杨烈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是知道的，悦怀玉与悦兰芳都是庶出。论辈分算名份是这位大宗师的孙女。实际上吧，也不是大宗师嫡出庶出那几位公子的孩子。分家带回来的。父母在本家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是姓悦罢了。叫悦氏本家那些人议论着，跟外头捡回来的野种也没什么区别。依着大宗师的性情，也不像是会温情脉脉过来探望的人。
罢了，管是真情假意呢，毕竟一家人，看看又怎么了。总比找麻烦要好一些。如今毕竟内忧外患的，他也实在分不出心思来对付这位大宗师了。
杨烈回了书房，坐在几案前批折子。
也算是早有预料了，今日罢朝一日，果不其然御史台那些人赶着一上午，就给他写了一打弹劾的折子上来。引经据典骂他昏君。
这些折子是一定要回的，而且还得认真看过再回，文书里引的什么典籍，他也得按着原典，对仗工整的回过去。不然别人没准还以为他这做皇帝的没文化。做明君就是这么倒霉催的，被人骂了，还得认认真真表示已阅知错。
不如做昏君，一把火烧了这打废话，然后再把啰嗦的人拖出去打个三十大板，叫他们一天到晚没个正事就折腾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他也就在心里想想。
不说别的，他还真，天生就不是这样的人。
幸好他书读得不错，引经据典不算难事，不多时，先把弹劾的折子批完了。伺候人过来换灯，便问了一句。
“陛下今日尚未传晚膳，是送到持中殿这边，还是在别处？”
杨烈微微往后靠了靠，问道，“大宗师已经回府了么？”
那侍奉的女官笑了笑，道，“早回去了。那位大人在皓月清辉楼那边也没有久留，只隔着屏风跟悦更衣说了几句话罢了。无外乎是要她保重身体之类的。没别的要紧的。”
杨烈心想这女官倒是机灵，他不过随口一问。答得这般仔细。想来是内宫上下都知道他担心大宗师抢孩子，略微动一动脑，便猜出他到底要问什么。
杨烈沉吟片刻。
原本想着，若是大宗师留在皓月清辉楼那边，他就去谨成殿了。这阵子忙，有段时间没见到阿嬛了。今日阿嬛还让楚天香去皓月清辉楼探问情况。眼睁睁瞧着别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阿嬛那个人，就算再淡漠无情，心里总会有些难受的吧。一念至此，便总想去看看她，哪怕只是在她身边略微坐一坐。可是，大宗师也走了，悦兰芳刚为他生下一个孩子。不去陪伴片刻，又说不过去。
多久没去内廷了呢？前些日子一直在忙，除了偶尔去皓月清辉楼看看，别的地儿都去过，今夜心里难过的，又岂止一宫两宫。
也可能是他高估了自己。没准没他叨扰，人家乐得自在也说不定。
只想了片刻，便下定决心。
杨烈吩咐道，“晚膳摆在皓月清辉楼吧，朕待会儿就过去。吩咐下去，明日内廷摆宴，除悦更衣以外，其余各宫，都一起在凤仪阁坐坐吧。”
公法庭廷议，外朝百官都要去旁听。偏偏皇朝有祖训，天子不能旁听廷议。今日任性罢朝，他也就休了半天假。明日廷议，倒是能闲一整天。六宫后妃那么多，难得有机会，一次都见见得了。
至于今夜，是该做个好丈夫。安安稳稳，陪一陪兰芳。哪怕不能进寝殿，只能睡在皓月清辉楼的阁楼上。
他倒无所谓，反正第二日也没朝会了，不怕睡不好影响精神。
杨烈这性情，要说起来，也算是很随和了。
他先将那些弹劾的折子发了回去，剩下一些常规政务上的事情，反而不算紧急，便都带着，往皓月清辉楼去了。
悦兰芳躺在寝台上，额头包着一段红布，更显得脸色有些苍白。悦怀玉在一旁坐着，看着伺候人喂她喝汤。
见杨烈过来了，她便起身笑着告辞了。本来么，殿内这么些伺候人在，原本也不需要她这个顺仪亲自照顾产妇，她留在这里，只是想陪陪兰芳罢了。如今杨烈既然来了，她自是不必再在这里待着。
刚出殿门，站在回廊下，杨烈却追了上来，略微问了几句。
“大宗师今日来，没说什么吧。”
明明已经问过伺候人了，不知怎么的，还是有些不安，怕侍奉的女官来来去去，传丢了话，因此又多问了一遍。
悦怀玉微微摇了摇头，“家里那位大人今日来也没坐多久，话更是没说几句。除了叮嘱了饮食上要注意的事情之外，没说什么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