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权倾天下的临朝听政摄政王殿下年纪尚小的时候,其实是跟着楚家行三的女公子,名震天下的女武神楚云昭一起长大的。
楚家这位女公子,原是承显皇帝之长姐辉夜长公主所出。长公主与承显皇帝是一母同胞,姐弟俩相依为命长大,一同面对朝堂之上的风风雨雨,感情至深。辉夜长公主早逝,留下的女儿便是在宫中抚养长大的。天子原本爱屋及乌,又怜惜小女公子年幼之时便没了父母,因此分外宠爱。谁料得内廷之中,天子膝下也养出一个天下名将来。楚三公子天性高傲倔强野性十足,又十分护着幼弟。摄政王殿下随着他那位三姐一起野惯了,连审美眼光也随之改变,偏就喜欢有主张又性情强势的女子。
之前见楚天香一昧柔顺的做派,竟然还得了天子殿下的喜欢,已经觉得目瞪口呆十分不可思议了,如今晨雾之中,隐约见到这位更衣骨子里意料之外的强势一面。也就那一瞬间,生出了几分不明意味。
才不要搭理她呢。不过是南宫月从南疆送过来的一个礼物罢了。说是礼物,还不如说是寄养的物件更合适一些。霓羽族已经覆灭了。这孩子当初若是留在南疆,这会儿坟头草都该有八丈高了。救了这一条人命,七级浮屠都造了,仁至义尽,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么想着,无端端的,心境也略微好了一些。朝会时间将至,也懒得再多计较,一声起轿。銮驾前行,随从们亦跟着他沿御道笔直前去,便将站在路边的楚天香那么晾着了。
还好他如今住在内廷武成殿,上朝这一路都在内廷之中,也不会再碰上别的外臣。楚天香站在原地,等待摄政王那华丽銮驾自视野之中消失之后,才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往揽月阁走了过去。
宫里是挺不太平的。她侍奉持中殿的时候,杨烈虽然有早朝必须早起,却不怎么让她起身,有时候甚至还嘱咐她多睡一会儿。只是回去的若是晚了,路上遇到旁人,就难免要被冷嘲热讽一番。
醒都醒了,不如趁着天光没亮的时候走回去。少睡会儿,也少受点气。
回了揽月阁,左右也没什么事情。如今也不是第一次侍寝那会儿了。宫里没有中宫皇后。用不着上哪儿去请安。桑青去打了热水来,她擦了擦脸,困倦之意便升了上来。
靠着寝台正打算歇歇,外面传话,说是悦宛容到了。
楚天香睁开了眼睛,说奉茶,快请宛容进来。
上门拜访哪里就有来这么早的,悦怀玉必然是知道她刚回来,才找上门来。
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这会儿找她,不能不见,也不敢不见。
悦怀玉进来,单刀直入,说,“让伺候的人都退一退吧,我们俩人说说话。”
楚天香点头,吩咐左右都退出去之后,倒是说了一句多余的话。
“我这宫里的伺候人也都是你选的,你也会不放心么?”
真的是无心。但却让悦怀玉窘了片刻。
悦怀玉轻声道,“人是我挑的没有错,出事却出在你这里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因此才想着赶紧过来问问你到底是什么情况。”
楚天香淡淡的眼眸瞥过去,道,“我也不知,只是凡事有因必有果,我扪心自问,也没做错什么事,宫里却有人恨我,想要将我置之死地。”
“你还不知道吧,前些日子漪澜殿女御说要骑马,陛下便让人从围场送了两匹马送过去,头一回还没事,后来惊动六庭馆女官,就说不让骑了。那马也就只能送回围场,结果就在其中一匹马的马鞍子下面发现了几个刺苈。”
楚天香不由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马鞍底下放那种尖锐的东西,一旦人骑上去,吃重压着,马必然是要发疯的。这种事故就算武官碰上,也是有可能会要了人命的。
更何况是怀着身孕的叶瞬。
她只低声说了一句,“幸好女御骑过的不是那一匹。”
悦怀玉看着她,意味深长道,“陛下送了两匹马过去,一匹通身雪白,一匹棕褐色。都以为女御应该喜欢白色那个,毕竟生的俊朗一些。谁料她选了另一匹。这也就罢了,牵那匹白马到她面前的女官已经进了慎刑司了。谁知道知不知情呢,总归是要查一查。”
楚天香道,“这事儿我是一点儿也不知。姐姐消息倒是灵通。”
悦怀玉轻轻笑了笑,说,“捂着呢,跟漪澜殿有关的事情,为了免得影响女御心情,如今都捂得密不透风。这个事吧,也是轻悄悄的查,生怕被人知道。我倒是不想知道。平日里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要拿过来跟我说,这么大的事情,愿不愿意听,也都有人过来讲。我们家里有人在慎刑司做女官,还担着查明真相的责任在。有什么话,也是一定要问我的。”
楚天香说,“漪澜殿女御先有了身孕,别人恨她,恨到想要她死,也是有的。”
悦怀玉笑了笑,说,“那你觉得是谁这么恨她?”
楚天香回答,“我哪儿就能知道呢,我入宫也就不到一年时间。宫里头这么些人,想要看清楚已经很难了。各宫主子们背后又有家族。有交情深厚相互扶持的,也有朝堂上争到恨不能将对方置之死地的。我一来就是在宫里,外面那些事都是一无所知。”
悦怀玉笑着说,“姑且不论知不知吧,你倒是聪明。揽月阁这边的事情,往大了追究,宫里血流成海都不为过。不让追究,或许也能过去。内廷的事情,根底上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巫蛊诅咒,又没有真凭实据。要杀人,都是权力博弈的结果。”
从前震惊天下的巫蛊之祸便是一场冤案。那会儿是伏尸百万血流漂杵。被诬陷的是前朝皇后。天子下了狠心,诛皇后母族,斩杀太子,逼皇后自尽。说到底是因为皇后母家势大,又在外朝与皇室离心离德。深宫之中一介弱女子,半步行差踏错,便是灭顶之灾。
至于楚天香。她地位卑微,又没有什么势力。为了她,在宫里动刀都不值。
这些事情,悦怀玉能想得明白,楚天香也不傻。她心里有数,这里头没有她什么事。为了弘徽殿女御当面羞辱的事情,她有些愤怒。但倒也不怎么怕。
悦怀玉说,“陷害你的人,倒是不怎么聪明。”
一个碍事的棋子,挪开或许不费吹灰之力。就算不挪开吧,放着,也不至于碍多少事。但为了毁掉这枚棋子露出狰狞面孔。给旁人看见,反倒对自己更为不利。
有些人小孩子心性,看不顺眼的东西就要毁掉。但以楚天香卑微之身份,哪有什么毁的必要。朱雀皇朝开国几百年,就没见过让蛮族贡女升到从三品以上位置的。
多生几个孩子或许还有可能吧。内廷的女人,最大的功勋便是为皇族开枝散叶。孩子生得多了,母凭子贵也是有可能。前朝昭武皇帝的母亲便是契丹人。承显皇帝喜欢这个儿子,便让他做了皇帝。但他母亲丹宫生前的位分,最高也不过就是五品罢了。
非得要对付楚天香,这会儿未免显得急了一些。不说别的,宫里第一个贵子没生出来,楚天香连生孩子的资格都没有。
从这个思路来想,厌恶楚天香的人,先想要干掉漪澜殿女御,倒是不奇怪了。
都不用往深处想,明面上看过去就一目了然。这宫里想要害人的,绝不会是楚天香。
不说别的,扳倒哪个,对她都没什么好处。以她如今寒微的地位,想要升到弘徽殿女御的位置,少说也得十年以后了。与其搞得宫里波谲云诡,还不如安安分分以待来日。
悦怀玉轻声对楚天香道,“不管旁人怎么想怎么看,我信你是无辜的。有这么一个信字在,我会设法护你周全。”
就算如今她位分也不高,背后有大宗师在,打点一两处关节,保着楚天香不进慎刑司是能办到的。
只要不受刑求,再怎样也不至于被人轻易冤枉了去。
楚天香轻声道,“那就谢过姐姐了。只是不知,姐姐为何这般帮我?”
悦怀玉看着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呢?因为她从小被大宗师教导着长大,本性里就是这样的人。
大宗师跟她说过,锦上添花的时候,人人争先,不多这一朵,也不少这一朵。唯有雪中送炭,患难的时候扶持别人一把,别人才记得住。
平日里就该多留心一些。能帮着别人,就帮着点,关键的时候才能说得上话。
大宗师是商人的思路。世间无人不可利用。既然是可利用的人,那当然得留一线以待来日。但这些背后的原因,又何必说出来,教人寒心。
是利用就是利用,自己清楚,哪怕对方也清楚,也不必将话说得那么清楚。
就算在大宗师那里听了那么多教导,她毕竟也不是大宗师,未必会一板一眼,依着大宗师的想法去思考去做事。
悦怀玉看着楚天香,道,“你没做,就是没做,说破天去,公理是在你这边。虽然都说宫里是个只讲权势不问公理的地方。但我还是愿意相信,维护公理的人,总不至于将来死得太惨。”
她轻轻握住了楚天香的手,说,“今日我帮你一时,来日若是我落魄了,也不知道那时你是什么境遇。且不管你帮不帮得了我吧,只要心里能向着我,就足够了。”
不能求太多,求也求不得的。
楚天香轻声道,“我知道了,天香谢过姐姐。”
别人以真心相待,她也没别的,便只以真心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