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和素白也是悦怀玉为她选定的伺候人。跟悦怀玉身边的苍紫和丹朱一起选的。说了，查清楚没有什么背景，也没跟过别人，清清白白，人又机灵，可以留在身边当做自己人来看待。
悦怀玉身后有悦氏在，耳聪目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说查过没有问题，那就不应该有问题。但人毕竟是活的。当初没有问题，几个月过去，同她一起捱着日子，六宫女官之中，揽月阁地位最为低微。处处被人磨折，心性未必也一如从前。
再者，悦怀玉对她，又是怎样的心情呢？她初初入宫的时候，最早留心到她的便是悦太妃。亲自探问，甚至将自己的侄女派来照料她。那一位太妃的心情，她是从来都不曾懂过。
掌事女官岳灵溪是六庭馆指定的。宫中这些殿所，原来空着的时候，便各自有管理的女官在。揽月阁原本是个不怎么打眼的地方。不比谨成殿长秋殿昭阳殿明成殿这内廷四正殿，都是由世家望族出身的女官打理。再者说了，三年之前岳灵溪便开始打理揽月阁了。而她入宫，也不过就是这一年内南宫月临时起意的事情。就算岳灵溪是什么人预先埋下的棋子，必然也不是为了针对她而来的。
不免微微苦笑，这般偌大一个皇宫，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若说是有，那便是杨烈了。唯有那个人，天下至尊，原该有一个透明似琉璃的心，不会算计她人。
或许还有那位摄政王殿下吧。那个人，虽然将嫌弃她这件事就写在脸上，但每一次她遇到危机的时候，前来解救的，却也总是那个人。
不是为她，或许是为了与南宫月曾经的交情吧。不管怎么说，从楚天香这个角度的目光看过去，摄政王殿下，其实算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一夜无事过去，第二日，杨烈一如既往，还是召她上殿侍奉。
前往持中殿的路上便感觉得到压力。往来女官以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她。妖女之类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连殿上接引的女官，也看得出态度不同。持中殿女官尤为高傲自矜，不说别的，单是那冷冷淡淡的审视目光居高临下的瞥过来，就能让人一身冷汗宛若浸在冰水之中。
楚天香不是不在乎，她没得选择，只能咬牙忍着。当初南宫月送她入宫，如今天下之大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所，想退一步也不能。她原本也不是被动软弱的人。既然已经来了这里，既然拿定主意，愿意同杨烈走过一生一世，忍耐这些事情，原是理所应当的。
君上在东边殿所见六庭馆女官，楚天香便在西侧的殿所内等着。持中殿女官刻意冷落她。连盏茶水也欠奉，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故意要招她心烦意乱似的，只在四周翻翻找找摆弄东西，硬将这么个大活人视之为无物。
不能怪别人，只怪她自己不争气，让人家料定她没有来日，才敢如此欺凌。
不知等了多久，才听到回廊那边有说话的声音，侍从女官们毕恭毕敬拉开隔门，再看向她的时候已经是另一幅面孔了。她早有意料，回身大拜，便看见杨烈一身青灰色的常服，一步步走入殿内。绣着青龙的长袍下摆落在他眼前，杨烈伸手将她扶起来。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
见之令人心安。
杨烈随她一起坐下，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下，这才轻声说了一句。
“昨日内廷的事情，朕已经听说了，你受委屈了。”
“妾身不敢委屈，妾身是微末之人，死不足惜。只是身为陛下身边人，牵涉到这样的事情之中，让陛下也跟着烦心了。”
杨烈微微苦笑，说，“毕竟是宫里，这样说不清楚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在你身上，早晚也会出在别人身上。只是，你放心，朕相信你。朕也一定会护你周全。”
杨烈说，“朕喜欢你，自然会将你放在心上，如珠似玉一般看待。谁若是想要伤害你，便是在与朕为敌。”
就算是弘徽殿女御么？
楚天香静静的想着。弘徽殿那位女御，虽然未必是与天子陛下为敌，但却是与她为敌的。若非是与她为敌，也不会处处为难。但那位女御对天子陛下情深一片，绝非是天子陛下的敌人。
来天启这么久，早已不复当初的懵懂了。南境毕竟是她的故乡，那边的情况她也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前因后果连在一起，她自然能明白。
弘徽殿女御不是陛下的敌人，非但不是，那位出身高贵的御殿以及她身后属于她父亲的军势，对于年轻的天子陛下来说，甚至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助力。
心里明白这些事情，自然知道一切都不必多言，她只恭顺的低头，陪伴在那个人身边。
能多得一刻是一刻。
第二日五更时分，持中殿女官服侍天子更换朝服。楚天香亦随着起身，换了衣衫，自持中殿侧门出，回揽月阁去。
按着宫内的规矩，她只不过是更衣身份，不能在宫内乘辇，因此只是徒步沿御道行走。行至中途，正好遇上摄政王殿下的銮驾，她只得停下脚步，侧立在一旁，等那位王爷先行。
摄政王这个人，也是奇怪，他天性不拘一格，一贯不喜欢被束缚在规矩之内。但却特别喜欢排场热闹。尤其是早朝的时候，一定要乘十二个人抬着的銮驾上持中殿。御道几乎被他和他的随从占满。楚天香只得躲在墙角。
以那个人高高在上的视野，应该注意不到她吧。毕竟那个人出了名的目光一切，乘着华丽的銮驾行过御道，一向当其他人都不存在。
却是没有料到，銮驾行至中途，突然停下了，稳稳当当，就停在楚天香的面前。
隔着几名随从与帘幕，听见那人慵懒的声音。
“下面站着的，可是思南更衣？”
“是，妾身楚天香。”她不知所措，只得应了一句。
帘幕之中传来一声叹息。
“真得盛宠啊。”
哪朝哪代，都没有如此频繁的让一个更衣上殿侍奉的。可见天子陛下对楚天香的喜爱，已经到了不顾人言议论的地步。隔着描金彩绘的帷幕，看得到的，只是一个低眉顺眼的纤瘦女子。也不知道他那个外甥是什么眼光，居然就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人。
摄政王殿下没什么兴致了。正要说起轿，却听楚天香低声说了一句话。
“前日的事情，多谢殿下解围了。”
语气客客气气，按着本份，是挑不出什么理儿来。只是心里不喜欢这个人，倒有点她做什么都不对的感觉。
要说不喜欢吧，杨烈这后宫，除了他自己侄女楚玉鹮与非常，极其，十分会做人的悦怀玉之外，他还真没一个看得上眼的。和楚天香相比，还是那位性情十分跋扈的弘徽殿女御更得他的嫌弃。
本来过去也就过去了，只是今日一大早便看到楚天香自持中殿出来，心情十分不好。随口便回了一大段，“这里面有你什么事啊。内廷的事情，本王想管哪件管哪件。有些人嚣张跋扈，犯的是规矩。本王想治她也就治她了。原本跟你就没有关系，你掺和什么？本王用得着你说这一句多谢？”
连左右随从都忍不住低头闷笑。摄政王殿下这人设，也算是十分跳脱了，时而高贵冷艳，时而碎嘴毒舌。楚云皓朝堂之上经常滔滔不绝怼的对手哑口无言。但其实私下里倒是懒得说话。明明说是看不上这位思南更衣的，结果只是路过一下，倾盖相谈，都能噼里啪啦的说上这一大串。
该怎么说呢？虽然被人在御道上斥责，的确十分狼狈。但左右从人，都不免以异样的眼光打量这位思南更衣。
也没招他，也没惹他。当初是他自己拿定主意，选了六个人入内廷奉君参上的。偏偏现如今，又是他看人不顺眼。不说别的。打量着这位更衣在晨曦尚未升起的时分自持中殿出来，想到谨成殿那边阿鹮昨夜又是孤身一人，年纪还那样轻，却不得不忍受别人上殿陪伴她的丈夫。自是气不打一处来。
楚天香却微微的抬起了头。
地位低微，人也性情柔顺。轻易不与旁人争锋。只是骨子里的强硬却是磨不去的。临朝听政摄政王又怎样？御道之侧如此盛气凌人，她原本低一低头，回一两句话也就过去了。可是一时之间气血翻涌。终究不想这么无声无息的忍下去。
楚天香沉声道，“妾身地位低微，自然不配得殿下眷顾。然而殿下身在内廷，无论大事小事皆悉心打理，堪称福泽天下惠及六宫。前日之时，殿下依着规矩办事，妾身因此得以周全。殿下只说规矩，与妾身无关。但殿下是妾身的长辈，又有恩于妾身，殿下不在乎妾身谢与不谢，妾身一个谢字，对殿下而言也不值什么。只是按着内廷的规矩，妾身不敢目无尊长，也不能不说这一个谢字。”
楚云皓一时之间，居然还给愣住了。
他也不是没跟人吵过架。朝堂之上，和内阁吵，也和六部吵。政见不合的事情，都是预先想好的，想好对方会怎么反驳，想好对方会从哪个立场讲话，想好要怎么反驳回去。谁敢开口就一定要驳回去怼到对方哑口无言。这是利益纠葛之时寸土必争的道理。
内廷之中，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内廷也没有什么人跟他有利益冲突。偶尔跟六庭馆主有争执时还磨磨牙。旁人向来是不敢惹他的。也就弘徽殿女御军方背景的出身，身后放着云南兵府，才配跟他有来有往的说两句话。
至于这位更衣，在他面前，不是永远只能低着头唯唯诺诺么？这个时候，天光已经透了过来，隔着纹绣纱帘，看到的却是一副倔强的轮廓。
还真是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