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丫鬟这个说法，也没什么说服力。朱雀皇朝的规矩，入房陪嫁的，都是要收用的侍妾。刀龙府侍妾这个身份，从始至终便不是空穴来风。杨佑说没留意便也罢了，旁人不便质疑他的话。又将焦点转移至杨烈身上。
兰台令上前道，“既是刀龙府世子不曾见过。便也罢了，入宫九月生下这孩子。不管怎么说，血脉上都有些疑虑。不如将那位更衣入宫之后的起居注拿来查查，便可知端倪。”
杨烈面色铁青。
中秋之夜，他曾在谨成殿夜会刀龙世子妾。此事曾经在内廷传的沸沸扬扬，当初为了悦兰芳入宫一事，也费了不少波折。只是中秋夜会之事，他从来也不曾承认过。如今旧事重提，若是坐实了此事。连谨成殿主楚玉嬛都要被牵扯在内。
外朝这些人，说话极为恶毒，顺着这意思谈下去。刀龙世子卖妾媚上，谨成殿主牵线搭桥。天子占了堂叔的妾室。传出去简直耸人听闻。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却听大宗师轻声道，“内宫的事情，外朝不便过问太深。尤其起居注，本是天子身边事，轻易不可调用查阅。至于悦更衣，九个月生的孩子，也是有的。若叫御医所那些人看，都不算怪事。若有疑虑，内廷自会上报。外朝中人毕竟所知有限，也不必妄自揣测。”
兰台令江子陵微微冷笑道，“大宗师在万济医会，乃是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既有鬼医之名。医理之上，大宗师若先有了判断，旁人岂敢轻易反驳？那位更衣是悦氏出身，大宗师理所应当是要偏袒自家人。”
户部尚书气急败坏道，“此言荒谬。大宗师于国有功，岂会因私利而偏袒自家人。”
悦承方从前做过户部尚书。如今退了六部的职务，担了替皇室监督内外府库的责任。权势犹在户部之上。户部账目，都须送到悦府核准。说他是赵钰顶头上司也不为过。因此户部上下，一贯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御史台的立场，表面说是中立，实际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内。想弹劾谁弹劾谁。一贯不怕死的。即便如此，文臣不惜死，敢在御前撞柱死谏，那也是算准了天子为了名声，不敢轻易斩直言之臣。真要斩了，文臣死谏，至少也博一个流芳千古。
还能顺便甩给皇帝一个昏君的骂名。
没那么怕杨烈，至少也该怕大宗师的。大宗师管着天下钱粮。是个人总得用钱。何况真将大宗师得罪的狠了。也不至于就不会杀人。只不过，不是光明正大的杀。暗地里买凶解决问题，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悦氏大宗师生性冷酷而又残忍。论起手段，什么拿磨盘碾死人啊，将人装进麻袋里然后放马来来回回踩死，挑断手筋脚筋挂在日头最烈的牌楼上头活活晒死的。要说起来，也实在怪楚云皓不会带孩子，杨烈小的时候，他同杨烈将外朝众臣的性情为人，讲到悦氏家主大宗师悦承方，便提起这些坊间一直议论的话来。杨烈那时年岁小，对于其中蕴含的残忍意味一无所知。反倒有些不明白，杀个人么，何必用这么多手段。亏他想得出来。
现如今他年近二十，自然理解了大宗师残酷手段之下的威慑之意，所以他是不明白。今日御史台上书弹劾，目的是针对他这个天子。但大宗师向来只管钱不议政。又一直恶名在外。这些人今日借着直言进谏之名，这般得罪他。难道就不怕被买凶做掉么？
杨烈还在疑惑，却见大宗师回头，冷淡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梭巡了一番。轻声道，“本座不过是秉公直言罢了。没有偏袒任何人的意思。御史台诸位公卿质疑皇长子血脉。本座却另有话说，兰芳身份微贱，不堪为皇长子之生母。悦氏地位寒微，亦不敢为皇子之外家。既是如此，本座以悦氏家主之名，恳请陛下将此子降为臣籍。承继悦氏。终归是悦更衣所生，内廷外朝，任谁都不能否认他是悦氏之血脉。如此便不必争执了吧。”
监察御史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上前一步道，“大宗师深谋远虑，为陛下分忧。臣附议。”
附议的声音不绝于耳，方才还争到剑拔弩张的朝堂之上，如今却是一片其乐融融的境像。大宗师一言既出，绝无反对之声。
杨烈微微闭目。心想是了。怪道这些人先前唱这一场大戏。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污蔑刀龙府世子，顶撞悦氏大宗师。原来，都是预先商量好的。在这朝堂之上，被逼迫，被挤兑的，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他颇为不甘，再次开口，“此子是皇家血脉，绝无疑虑。悦更衣原非殿上人出身，的确不堪抚育皇长子。只是，宫内身份高贵品行无暇的后妃不在少数。朕有意让谢贵嫔收养此子，成为皇长子之养母，诸卿以为如何？”
他此话问的是众人，却偏偏侧过头去，一双眼紧紧盯着坐在帝座之侧的楚云皓。今日争执一起，楚云皓便一反常态的一语不发。宛如坐在一旁抄手看热闹似得。此刻天子目光落定，显然是只等那位摄政王殿下一人回答。众人陷入沉默。都只看向楚云皓。
质疑皇长子血脉，反对将皇长子留在内廷抚养，亦或者，是大宗师恳请将皇子降为臣籍赐予悦氏。
这些事情，都是他一人可以决定的。高高在上的摄政王，今日若是在此说一句话。旁人即便不听，他也总是能想得出办法摆平。
不管他要什么，不管他说什么，身为天子的杨烈，总是与他站在同一边的。而今日，此时此刻，杨烈希望他能为自己说一句话。保住这个孩子。
他并不想要做一个没用的皇帝，一直依赖他的舅父。可这一刻，他的确，需要他的舅父。那殷殷切切的恳求之意，几乎已经写在了他的眼眸之中。
楚云皓坐着，从容不迫的抬起了头。淡然的目光扫过众人，甚至颇为轻松的笑了笑。
“都没什么事情可做了么？江南那边，谢家与杜家还在陈兵对峙，随时可能演变为内战。公法庭修法在即，朝野内外，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西北边境这几日又被北蛮党项族越境劫掠。破军候杨允受了重伤。刀龙府另外要找名将换防，有人选了么？军费还得仰仗大宗师与户部设法筹措。江南受灾，这银子的亏空还没填上，北方又大旱，黄河河道须修水渠。这么多要紧的事情尚未议定。内廷新得了皇子，一句恭喜都不说，竟然还要怀疑陛下并非小皇子生父。诸位都是朝廷栋梁，做事不行，留这么多烂摊子，做人，也昏聩至如此地步么？”
他微微冷笑了一声，道，“这也就是在朝堂上，陛下涵养好罢了，若是寻常人家，新得了孩儿，叫你们这么说话，非得拎扫帚打出去才是。”
话说到这里，杨烈不免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还好，毕竟，舅父，终归是向着他的。
却不料楚云皓接着道，“事关皇室血脉一事，也难怪诸位大臣心有疑虑。内廷之事，也不是不允许外朝议论。只是，若问本王，小皇子刚出世，即便是要送出宫外，也得满月之后，没有刚生下来就从母亲身边夺走的。此事不急。可从长计议。先定这几件大事吧。”
杨烈神色之间，也透出几分疑惑，他不明白，楚云皓为何这般说。这分明是想要拖延。或者说，和稀泥。
这原本便不是楚云皓该做的事情。
但不管怎样，他至少让当下的局面缓和起来了。
杨烈微微垂下眼眸。
“摄政王殿下言之有理。如今内廷外朝，须决策的大事甚多。皇长子的事情，来日方长。朕思量过后，再议吧。”
年轻的帝王坐在高台之上俯瞰众臣。没有人敢抬头去看他神态如何。但在这一刻，每个人都听出了他声音的疲累。
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因摄政王出面说的那几句话。众人终于放下那几句话。开始议外朝那些大事。
小朝会结束之后，群臣离去。楚云皓与刀龙府亲王世子在廊下说话。
“世子说愿北上领兵，替代破军候，驻守北方边界，是认真的么？”
杨佑点头，道，“没有边防，便没有理由养兵。不能养兵，手上便没有兵权。没有兵权，便算不上武家，不算武家，刀龙府凭什么立足于宗室之首的位置？摄政王殿下也是武家出身，自是知道，这是刀龙府绝不会让步之事。”
“刀龙府贤公子诸多，其中也不缺武将，你是世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必特意派你去。难道还是为了那个侍妾的事情耿耿于怀？”
这件事是刀龙府世子心中忌讳之事，可他偏偏就敢问。当初世子妾入宫，说是给漪澜殿治病。这事本就与他无关。天子色令智昏，非得要将堂叔的妾室纳入内宫，他也曾劝过也曾阻拦过，最终，人还是进了内廷。
楚云皓尽力了，这件事上。他觉得没什么对不起杨佑的。满朝文武都将此事视为笑柄。在背后窃窃私语。唯有他敢以这样随意自然的语气，与世子当面相谈。
杨佑微微摇了摇头。
“兰芳是丹宫的陪嫁，她不愿留在刀龙府。放她自由罢了。即便有旁人议论嘲讽。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接着道，“摄政王殿下说得有道理，身为世子，我本该留守于天启，代父亲为国辅政。只是，”他微微苦笑，道，“父亲不喜欢我。再怎么做事，也一直被责骂。不如去边疆算了。过几日，我去了西北边境。破军候返京养伤。代刀龙府入朝议政。往后诸事，便请殿下多多担待了。”
楚云皓不由一怔，抬眼看向杨佑。
“刀龙府，该不会要另立世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