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兰芳这边刚生完孩子。她是头胎，初次生产。幸而孕期里便一直留意饮食。特意控制着身量。这一胎虽然生的十分艰难，倒也没什么凶险之处。
一夜未睡，又耗了许多体力。到了此刻，已经疲累至说不出话来。却也强撑着精神。
知道杨烈会来看她，即便勉强，却也等着。
产房那边门被打开。知道产妇怕风，特意用屏风在门口挡着。杨烈绕两步，自屏风后走了过来，骤然相见，便看得到，天子神色憔悴。看着也像是一夜未眠的样子。
杨烈坐在床头，轻轻握住了悦兰芳的手。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朕今日见着那孩子了。若是长得像你，必然会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
悦兰芳额发都已经被汗水打湿。她勉强笑笑，看着杨烈。
“能平安将这孩子生下来，妾身心愿已足，这孩子来日的前途如何。都交予陛下了。”
杨烈点点头，道：“你且安心养着身子吧。至于孩子，刚生下来，该留在母亲身边才是。满月之前，便一直留在皓月清辉楼养着。此处离持中殿近，朕也会时常来看你们的。”
悦兰芳躺在床榻上，身上的痛楚尚未散去，不便起身。一直守在她身边的悦怀玉站起身子，替她躬身行礼，谢过杨烈。
“有劳陛下费心了。”
杨烈道，“这原本便是朕该做的事情。不必说谢。”
他知道悦兰芳忧心何事，特意坐在寝台之前，握住了她的手。
“你放心，你生下的，是朕的孩子，是帝国的长子。朕一定会照顾好他，不辜负你对朕的一片心意。”
悦兰芳轻轻的点了点头。
杨烈见她困倦。实在不是能提起精神说话的样子，便吩咐伺候人进来照料着，他自己先离了皓月清辉楼。
悦怀玉随他一起出来的。日光之下，也是一副倦怠憔悴的模样。
杨烈道了一声辛苦。悦怀玉只笑道，“都是份内的事情，陛下不必在意。”
当初入宫的时候，她便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位置，无外乎就是随份合时。只安安静静做那个人的身边人就好了。
即便会有这一日，生下天子骨肉的，是她的姐妹，而不是她。
杨烈出了门，见楚天香也在廊下候着，像是已经等了许久的样子。
日光之下，见她神色也颇为憔悴，问了两句，才知是一大早赶来等消息的。天明那会儿杨烈自己也略微睡了一阵子，因此一直不知楚天香在这儿。
如今时辰已经到了正午，日头正是烈的时候。楚天香不愿入内叨扰产妇。又怕晒，因此只站在回廊下。杨烈瞧着她这模样，也觉得辛苦。不免生出几分怜惜。还特意宽慰了几句。
“兰芳今日已经顺利生下了大皇子。朕知道你们一向要好。你自是心怀关切之情。只是，她昨日折腾了一整夜，这会儿正是困倦疲累的时候。你不妨先回去歇着。到晚间再来同她说话也好。”
楚天香微微笑了笑，“妾身原本也打算回去了。昨夜是在谨成殿那边陪着楚妃娘娘的。娘娘担忧皓月清辉楼这位主子，一整晚也没有睡好。清晨才让妾身过来看看。如今皇长子平安降世，妾身也该回去知会一声，好叫娘娘安心了。”
杨烈微微点了点头。
“今日早朝虽然免了，午后还有朝臣入内议政。朕先去持中殿坐会儿。这两日事忙。阿嬛身体不好。怕她过于劳累，又容易闹病。你去谨成殿便替朕同她说一声。马上入夏了，该多保重才是。你也是，注意身子。若是殿内短缺什么，只管同朕说便是。”
楚天香含笑应下。
当初刚入宫的时候，便时常听见杨烈以这般关切而又怜惜的语气对她说话。那时她初初从南境过来，孤苦无依。在这座全然陌生的内廷之中，宛若惊弓之鸟一般惶恐不安。那个时候，杨烈给她的那些关怀，都让她会错了意。以至于觉得，深宫之中，这位少年天子，或许是真的对自己情根深种。
如今相处久了，才渐渐明白了。这位天子陛下吧，就是这样的性情。对谁都是一样的。他自幼养尊处优，最见不得别人吃苦。只要是在他身边的人，他都是一视同仁的体贴与怜惜。温柔到近乎多情。
身在内宫之中，若是将这多情视为真心，怕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都不能够。
倒是看开些好，因此她知笑笑，躬身一礼，道：“妾身都知道的。陛下这阵子事忙，许多事顾不得。妾身与谨成殿常来常往。谨成殿那位娘娘自是照应妾身的。妾身也会留意谨成殿楚娘娘的心情，照顾好楚娘娘，请陛下放心。”
杨烈点了点头。
略微有些安心，却又隐隐不安。
安心是因为知道，他宫里这些人，说是相互照应吧，那一般就真照应的不错。悦怀玉照顾着自家的妹妹悦兰芳。叶瞬吧，跟悦氏两姐妹都走得挺近。楚天香与楚妃常来常往。另一边，弘徽殿主再怎么招人嫌弃，安和殿白顺仪，也是与她常来常往的。更何况，摄政王府还有个丹宫，每次内廷摆宴的时候，都和弘徽殿坐在一起，也算是有说有笑。
据说丹宫平日里跟弘徽殿还有书信往来，可见是交情颇深。
他平日里不常去内廷，如今想想，各宫之间相互交好。倒也算是好事。如今孩子也有了。又有了谢襄樊这个大管家入宫理事。看来内廷是安稳无忧了。
杨烈想着这些事，心情极为疏朗，开开心心便去了持中殿。
却是没料到，一到持中殿，先就被帝师白君砚领头询问了几句，御史台众人跟上，劈头盖脸的，先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
是为罢朝的事情。杨烈昨夜令六庭馆传旨罢朝。如今人全须全尾的来持中殿议政，先就被那些人逮着一阵冷嘲热讽。瞧那呼天抢地的模样。倒像是真以为他一天没开早朝是因为病的快要死了还是遇了行刺一般。再不然就是宫灯帷的悦太妃薨了。一时之间众人声泪俱下阴阳怪气。杨烈脸上当即便挂不住了。
“朕无事，宫灯帷的太妃们亦无事。光天化日的，诸位爱卿岂能信口雌黄？”
监察御史大惊失色道，“既非国丧，陛下也不曾伤病不起，何故罢朝，老臣惶恐，惶恐之至啊。”
这话说的，杨烈下不来台。心想朕若是学前朝昏君，炼丹修仙三十年不上朝。有人来问，一概拖出去打板子。哪儿还能有这些事，要做明君，只能被这些自以为是的直臣按着欺负。
他一脸无奈，道，“昨夜皓月清辉楼悦更衣为皇朝诞下皇长子。朕一时忧心，留在皓月清辉楼等待。因此耽误一日朝政。还请诸位爱卿见谅。”
他也是无可奈何，除了老老实实承认错误。不然也没有什么抵赖余地。
礼部尚书李睿上前一步，杨烈不由便觉得头皮发麻。
当日纳悦兰芳入宫的时候，便被这老头子严词斥责过一番了。老头子骂人不带脏字，当初说得杨烈一身淋漓冷汗，狼狈不堪。如今怕不是要重蹈覆辙再来一次。
果然，这老头一开口便无好话，只道，“既非殿上人，何来皇长子？”
礼部尚书开了这个口子，兰台令江子陵亦上前道，“尚书大人言之有理。皓月清辉楼那位主子，本是再蘸之妇。入宫不到九月，这般算来，若非早产，昨日诞下之子，便是当初那位更衣主子侍奉陛下之前所得。岂能轻易说是皇长子呢？”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便落在了持中殿前方，刀龙府世子地位尊贵，自然是站在最前列的，被背后那些炯炯目光注视着，他倒希望自己今日不曾前来。
御史大夫乔远山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道，“皇室血脉，自是不容混淆的。刀龙府圣武亲王原本也是宗室贵戚。悦更衣先为刀龙府侍妾，后为内廷女官。世子是陛下堂叔。这孩子定是皇室血脉无误，只是不知是刀龙府小世子，还是陛下之血脉。何况生母出身微贱。此子岂能承担皇长子之名？陛下三思啊。”
杨烈坐在高处，一脸淡漠。
原本满心欢喜，来朝堂分享喜讯。按着惯例，皇长子诞生，原该大赏群臣的，如今这情况，算是彻彻底底败了兴致。
眼看这帮人，别说赏赐了，瞧这阵势。怕是拼着身家性命不要，也得给他找些不痛快才是。
知道的晓得是朱雀皇朝的重臣。都是领朝廷俸禄的国士。不知道的，怕不是以为这些人都是他仇家安排来整他的，一天好日子也不肯让他过。
杨烈冷着脸，道，“悦更衣所生之子，的确是朕之血脉，不容置疑。”
他斩钉截铁，自是心中有数，偏监察御史不依不饶，道，“陛下，若无证据，外朝不能心服。”
证据自是不可能有了，人是从刀龙府侍妾变成天子后宫的。刀龙府是杨家，皇室也是杨家。刀龙府世子杨佑的父亲，乃是仁显皇帝。正是今上天子陛下的祖父。这么近的血缘关系，什么滴血认亲，都是白搭。算不得证据。乔远山一开始便将话堵死了。
众臣目光落在刀龙府世子身上。目光里各种各样的意味都有，讥诮与嘲讽也不少。天子夺其妾，自是奇耻大辱不说。另一方面，入宫九月生子。那孩子是不是刀龙府的，难道世子自己心里没有数么？
那些目光如芒刺在背，杨烈尴尬，刀龙府世子更尴尬。
他咬牙上前一步，道，“悦更衣之子，与刀龙府绝无关系。她也并非刀龙府侍妾。只是丹宫陪嫁丫鬟罢了。当初在府上，也只伺候丹宫起居。小王甚至都不曾留意过有这个人。”
兰台令微微一笑，道，“这倒是有趣了，世子府上的人，世子不知，倒是陛下魂牵梦萦，非得纳入宫中不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世子府上内眷，能在陛下眼前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