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兰芳摇了摇头,“天生体寒内虚。用心保养也能好。就算她不肯忌口,又不愿好好吃药。设法帮她做些喜欢的药膳也就罢了。总是能有办法的。最难的是骨架小,骨盆狭窄。原是易难产的体格。这就没办法了。三小姐这也不算难症。向来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门关走一遭的。像她这般不容易生产的,十人之中便有两三个。若是寻常人家,便只能豁出命拼了。咱家小姐金尊玉贵,不肯的。”
悦怀玉也叹息。这种事情,不是医者也看得出。悦从心身架娇小,头颅小而精致,肩窄,腰细,胯骨向内收,腿也比别人细,关节小巧玲珑。身板比寻常女子略微单薄一些。扶风弱柳一般的姿态,倒是承继了几分大宗师媚骨天成的优势。
大宗师是纤细而又高挑的身材,不管远望还是近看,都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算是好骨相了,站在人群里,一眼便看到的那种出众。少年人未长成时,骨骼便纤细。大宗师这般年岁,依然风姿过人,也是得了这骨相的好处。
身为男子倒也罢了。女子这般身架,生孩子不好生,是看得出的。悦从心自打十一二岁起,只见拔高抽条,基本没往宽的长。这是天生的事情。白狐家多少人想要有这一身窈窕骨架还不可得。但身为女子,若是不能生育,到底是有缺憾。
悦怀玉道,“这事儿没有让外人知道吧。”
悦兰芳说,“那是自然,大宗师有规矩在,谁敢乱说。再说了,咱们三小姐也不是真不能生,她怕苦,不愿罢了。”
悦怀玉不知该说什么。
有的人金尊玉贵,半分委屈都不肯受,便是建立在别人的辛苦之上的。大宗师曾经说过,悦从心除了生得好一些,再没别的可取之处。
生得是好。血统高贵,模样也好。凭这两样,就勉强能做世子正妃了。至于性情刁蛮而又倨傲冷漠,体弱不愿生育这些短处,自有旁人为她弥补。
说白了,悦兰芳不过是她的一个工具罢了。悦从心入府,除了带着乳母竹源嬷嬷以外,便是四个陪嫁侍女,以及一个陪房的侍妾悦兰芳。
她身边那些人,除了悦兰芳之外,都是从小伺候三小姐到大的。自然各个都跟三小姐一条心。
三小姐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早就听说过,为悦兰芳陪房入府的事情,郡主府也颇有不满。原本郡主便觉得,自家的女儿,去做续弦是委屈了。这尚未过门,连侍妾都定下来了,更是欺人太甚。也就是将悦兰芳看做一个生育的工具,才能略微容忍她一二。
将来到了世子府,举目无亲,自家人也不会向着她。想也知道,悦兰芳来日的日子必不好过。悦怀玉知她委屈,也只能好言安慰。
“亲王世子为人是很温柔的。若是你能得他喜欢,来日在王府之中,多少会有立足之处,日子总也能过得下去。”
悦兰芳摇头,道,“世子是三小姐的夫君。”
悦怀玉明白她的意思。三小姐从小妒心炽盛。些许小事也不肯让人。更何况是夫君。悦兰芳来日处境之难,可想而知。
只得道,“来日不论你我处境如何,你若是有事,只要设法让人入宫传信于我,我必定会全力帮你的。咱们姐妹从小相依为命,你要记住,无论怎样,我这个姐姐,总是能依靠的。”
虽然她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何事。也不知道身在宫中的她究竟有没有办法帮悦兰芳。可是这个时候,只要能让兰芳略微安心一些,她依然愿意做出这样郑重的承诺。
这边两姐妹正说着话,外头又传,说是天子驾到。
悦兰芳起身,略微有些尴尬,说,“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在楚妃娘娘那边的时候,陛下便过去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往哪里回避。如今在你这边,陛下又过来。看来还是我不该在内廷久留了。”
悦怀玉微然笑笑,起身道,“也不必太过于拘礼。你毕竟是我堂妹。也算是与陛下有亲。偶尔碰个面,算不得什么大事。一同迎驾吧。”
俩人刚起身,正打算出去见驾,才见杨烈已经走入中庭,一抬头,日光下与悦怀玉四目相对,便微微笑了笑。缓步走入内殿。
在外面的时候,披了件水绿色的常服,此刻便随手拂了下来,往旁边一递。悦兰芳见别的伺候人都还在三米开外,便上前一步,接过他的衣服。
杨烈抬头一看,便笑着道,“这不是兰芳么?今日是在清平殿啊。”
悦怀玉笑着道,“是啊,妾身姐妹二人说些私房话罢了。没想到又与陛下遇上了。”
杨烈道,“刚下朝,随便走走,见清平殿外荷塘莲花开得好,便看了一会儿。这些日子暑气太重了,懒怠往前走了。就说来你这儿坐会儿。”
要不说悦怀玉性情好呢。这话若是对旁人说。难免会有人使小性子,看人家便是看人家,哪能是赏花路过呢。杨烈虽然年轻,还愿意哄着后宫这些人,但有些撒娇撒痴的话,听多了也烦。悦怀玉就从来不计较这些事情,他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因此他也喜欢同悦怀玉说话。
悦怀玉笑笑,说,“清平殿后面,有处临水的殿所。隔门开了,便正对着荷塘,到了午后,又有几分凉风。陛下若是有兴致,便一起去那边坐会儿吧。”
杨烈点了点头,悦兰芳又在身后道,“臣女去小厨房那边,采些新鲜莲子,为陛下煮莲子汤消暑吧。”
杨烈笑道,“那有劳悦姑娘了。”
上哪儿都是喝茶。百般花样也是茶。唯有清平殿,汤汤水水上花样多。刚看了莲花。一听她说要用新鲜莲子来煮汤,便有了胃口。更是留下不想走了。
就算午后再有折子,也宁可让人送到清平殿来。镇日里待在办公的地方。闷都要闷死了。
悦兰芳告退走了。悦怀玉正要带他去北面临水的殿所。却见杨烈停住了脚步。盯着桌上放着的针线筐子。
“刚才在做什么呢?”
悦怀玉道,“兰芳前几日告诉臣妾一个配香料的方子,便试着做了几个香包。来日送到各殿所去,也算是个心意。”
杨烈听她这么说,面色便有些沉。
“可别送了,宫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香料上做文章的人不计其数。你们纵然无心,也难免被人泼一身脏水。何必来的。”
悦氏擅长制香,天下皆知。但香料原本便与药材同源。从前內宫之中争风吃醋的时候,以香制毒的不计其数。却是不曾想到,杨烈贵为天子,居然对这些事情如此敏感警惕。不过提了一嘴,便这般严肃。
见悦怀玉面色有些紧张,杨烈笑道,“不过是提醒你,以防万一罢了。兰芳年纪轻轻,哪里就有那么多心思。朕也不是不信你。只是拿去送别的殿所那些人,人家也未必领情,没准还要多一番计较,何必来的。这香包绣的很好,香气也清雅。朕喜欢。就这几个,缝好就别多做了。都送到持中殿,给朕身边的女官用吧。”
悦怀玉应下了。杨烈伸手自篮子里捡出一个已经绣好的白底红莲纹样香囊。说,“这个绣工好,朕就先带走了。”
他将这香囊收入怀中。悦怀玉略微有些在意。却也什么都没说。
那是悦兰芳自己绣的,许久之前便绣好了。这次带过来,是做样版的。就这么被杨烈拿走了。不过既然他说喜欢,也没有必要为这点小事特意跟他要回来。悦怀玉原是心细如发的人,方才听杨烈说,是为了防止宫内有人疑心她们这香来路不明。即使如此,非得跟他要回来,没准还让他疑心,索性不提了。
回头跟兰芳说一声便罢了。还好是她自己做的东西。没了总能再做出来。
当日杨烈便在清平殿中消磨了一下下午。期间悦兰芳过来送了一次莲子汤。送汤之后,原本是要退下的。杨烈却客气了一番,留她一起赏莲喝汤。三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也是热闹。清平殿是个香气很重的地方。不比别的所在,什么龙涎香,檀香,沉水香,果香花香之类的。清平殿的香气,似是自檐木,清水,花草之中自然而然生出来的。清淡到几乎辨别不出来处,但置身其中,却被那无处不在的香氛所浸染,令人心神为之一请。要说是自然气息吧,在别处都没有那样的感觉,即便是置身于花丛之中,也会觉得花香太过于浓艳。不及清平殿内,清雅,淡,却萦绕不去。
悦氏用香的本领,倒是真的出神入化。只是晚间回了持中殿,还觉得那香气如若实质一般,近在眼前。像是不曾离开清平殿一般。他有些奇怪,索性起身,寻找香气的来源。这才注意到,是今日更衣的时候,顺手便将从清平殿带过来的那个香囊放在了小轩窗下面的几案上。
就这么小小一个香囊,别说是寝殿了,感觉持中殿这边连着的四五处殿所,都置在了这浮动的暗香之中。传的这般远,却半分也不浓烈。依旧清雅如故。
一时好奇心起,他拿起那香囊仔细打量。他也算是略通几分药理,却也闻不出这香是如何配的。只觉得这般悠远,又这般淡雅,是十分难得了。绣工也好,针脚极其细密。白底的棉布之上,红莲之色由浅至深的晕染着。不细看,倒觉得是用活生生的花瓣贴出来的。
从前也不知道,清平殿这位宛容的针黹功夫竟然这样好。
他这般想着,将香囊翻了个面,却看到背面绣着一条小小的金龙。
杨烈怔了一下。悦怀玉不是说要送内廷诸殿的么,怎么会绣金龙在上面。再说了,就算真有为他预备。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随手一拿,便是了。
因为心里觉得奇怪。便仔细看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这并非是皇家所用的五爪金龙。而是宗室刀龙府的家徽,四爪金龙。
金龙旁边,还用银色丝线绣了一个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