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谨成殿,沿着宫内御道走过一段石阶路,便到了清平殿那边。
远远便看着,清平殿那边正门敞开着,有几个宫人在外头候着,打眼见到六庭馆的车辇,便先进去通报了。殿内伺候人鱼贯而出,都恭恭敬敬在殿门之外雁形排开。待到六庭馆的人到了殿门口,清平殿宛容悦怀玉亦整妆肃容,立在门外等候。
楚如烟自车辇上下来,含笑向着悦怀玉走了过去。
“宛容客气了。摆出这般阵势来迎,倒让我们这些当差的不知所措了。”
悦怀玉轻声笑了笑,道,“执令大人所办也是公事,劳碌辛苦,我出来迎一迎也是应该的。何况我们清平殿与别处不同,杂物特别多,我不出面不行的。”
清平殿上上下下,眼看着也是早有预备。各个殿所连大门带橱柜什么的都敞开了。悦怀玉同楚如烟并肩进去,指点着这些御部女官一间间翻检查看。
“这间是书房,架子上都是书,一目了然,一本一本翻开来看看也没关系。那几个大箱子都已经打开了,都是整箱的毛笔,砚台,宣纸。那边存的是香料与药材,都是家里送过来的。什么时候进的宫,派了什么用场,用了多少,还剩多少。谁负责管的,都另有单子,一笔一笔记得清楚,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问我就是。”
她这边说着话,御部的女官便开始动手了,因为她东西归置的整齐,翻也好翻。放着墨的箱子打开,整块整块印金的青墨被搬了出来,一一查看过之后,再齐齐整整的码回去。事先特意收拾过。查也方便,查完以后再物归原位也来得容易。事情就变得好办多了。
御部诸位女官面上也渐渐露出轻松神色。楚如烟轻声道,“今日入内叨扰,幸好谨成殿娘娘与宛容主子都诸多体谅,还算顺利。待会儿还要去漪澜殿那边。漪澜殿女御怀着身孕,还赶上这样的事情,都是我们的罪过。”
悦怀玉轻声笑了笑,道,“执令大人无须自责。这都是职责所在。谨成殿娘娘身居高位亦能体谅。漪澜殿那边,想必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或许是我入宫的日子短吧,这样搜查六宫的事情,好像不常见呢。”
她说入宫的时日短,其实也不算短了。年少的时候便在宫里伺候那位太妃。论起六宫这些嫔妃,悦怀玉可以算是在宫里生活时间最久的一个。
话里是藏着别的意思的。楚如烟笑了笑,说,“这事儿是不常见,哪朝哪代都不常见。真碰上了,没有一次不是尸山血海的。实话说,办这种差事,莫说我是头一回了,整个御部,近百年间就没碰见过这样的事情。”
六庭馆上下都有议论,宫里行诅咒厌胜之事,那是重罪。斩首示众都算是宽大处理了。弘徽殿将这事情捅了出来,查不出来还好,若是查出来点什么,有罪的没罪的,有干系的没干系的,便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作孽啊。
前朝曾有皇后被人诬陷行巫蛊之事,当时皇后所居的长春殿上下,阖宫宫人尽数斩首。皇后一族被诛,皇后赐死,太子自裁。想一想便令人心惊胆寒。
那位皇后是冤枉的,后来天子得知真相之后亦颇为内疚。因此宫内才制定了严格的律令。再到后来,对这种事情都分外谨慎。即便如此,內宫之中怪力乱神,原本就是深犯忌讳的事情。不论哪个宫里被查出干系,都难善罢甘休。
悦怀玉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前些日子还说,今年宫里还算风平浪静。可见是天佑朱雀皇朝。谁能料到,这么快便出了这样的事情。”
宫里待久了的人,都是属狐狸的。哪有个察觉不到的。更何况,悦氏出身的这位宛容是大宗师的亲传弟子,强将手下,又岂会有弱兵。
都知道大雨将至,只是不知这场雨,要浇在谁的头上。
或许是心境不好吧,这会儿看着檐下的冬日阳光,都觉得太薄凉,照的人心底一层层生出寒意来。
她们在这边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旁人办公事,不多会儿,御部从事官岳翎来报,说是清平殿已经查完了。
楚如烟点了点头,说,“那我们也该告退了。惊扰宛容半日,实在是万分抱歉。”
悦怀玉笑了笑,并没有往心里去,又颇为关切的问了两句,“都查清楚了么?我预先吩咐过她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得见看不见的橱柜地库箱子什么的,都得开的利落。若是还有不放心的地方,尽管说。”
岳翎上报,说,“都查清楚了,清平殿没有任何可疑的物件。宛容主子理宫有方,所有物品出入都有凭据,绝没有任何不尽不实之处。”
寻常人过日子哪有这么仔细。但悦怀玉宫内就让人开了眼界了。连小厨房的食材都单有账目记录出入明细。一把白菜是怎么来的怎么没的都写得清清楚楚。她平日里喜欢制香泡茶煲汤之类的事情。香料,药材不少。这在宫里都是敏感的东西。但来龙去脉都讲的清清楚楚,旁人一目了然,自是挑不出什么错来。
楚如烟听女官们汇报详情之后,微然笑了笑,说,“宛容真是一身好本事,若是不弃嫌,回头六庭馆数部缺人的时候,不知可否以师首之职帮衬一二?”
悦怀玉谦逊笑道,“我是生意人家出身的,别的不行,也就账目上不至于出错。都是小生意人的手笔,登不了大雅之堂。倒让执令大人见笑了。数部不少算学大师,估计是用不到我这样的人的。若是有机会能得数部的师首们指点一二,倒是求之不得。”
清平殿这边,倒是在四平八稳的氛围里过去了。楚如烟出来之后,示意随行女官准备去漪澜殿。
这边还不得不叮嘱几句。漪澜殿女御出身高贵,加上如今又身怀六甲。虽说是奉旨办差,亦不可太过于叨扰。在漪澜殿那边,一定要处处小心。半步也不能行差踏错。
她平日里也算是倚老卖老惯了。只是以老狐狸一般敏锐的直觉,看出如今宫里这几位中,恐怕是有不省油的灯,因此分外小心。
这边都叮嘱过了,还未来得及出发。却见远处内廷值勤女官小步跑过来,楚如烟停住了脚步。
“执令大人,姚大人那边有消息传过来。说是漪澜殿不必查了,请大人移驾揽月阁。”
“什么?”楚如烟微微皱起了眉。
她略微有些吃惊.当初将漪澜殿定为最后一个搜查的殿所,不是没有原因的。原本就想着,若是在别处查到什么。也就不必上漪澜殿打扰身怀六甲的那位女御了。
先从别的殿所搜到证据,并不是没有预想过的事情。只是骤然间听到消息来了。还是难免吃惊。又,难以言喻的,有些担心揽月阁那位更衣。
楚天香的事情,御部也是略有耳闻的。这位南境送来的更衣出身寒微,不知因何缘故得了圣眷。算是幸运吧,宫里的女人,哪个不盼着承恩于御前。只是家里没有可以仰仗的人,遭人妒恨,暗地里不知吃了多少亏。
宫里头欺负人是常见的事情。御部管着这些事。没闹出大事。区区一个更衣,委屈便委屈了,平日里也没说过什么,只是这次干系着人命,由不得楚如烟心生怜悯。
“这位思南更衣,也真是命运多舛啊。”
她只这么略微感慨了一句,身后便有女官低声说道,“也不知揽月阁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大人,我们先去看看吧。”
楚君仪心中不由一凛。事情未明。楚天香究竟是受人陷害,还是真的以巫蛊之术诅咒了弘徽殿女御都是两说。她不该说这一句话,让人猜测立场的。
知道身后女官是在婉转提醒,她不由感激的看了一眼,见对方一身青衣,正是武殿青缨卫中的低阶武官,便顺口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身后女官浅浅一笑,恭谨道,“臣女云缃,蒙大人垂问了。”
“云缃?”楚如烟又有些意外。楚氏九云名震天下,宫中无人不敢不避其锋芒。跋扈如弘徽殿女御,亦不得不自云笙更名为如笙。却是没想到,内廷武卫之中居然还有叫云缃的。
云缃看出她的疑惑,轻声道,“臣女姓云,云之一字不是家谱里排辈用的字。不是有意冒犯摄政王殿下的名讳。当初入武殿的时候,原本也是想改的。只是摄政王殿下碰巧看了名册,当时说云中潇湘是好名字,还赞了几句,说是不必改了。因此便一直留了下来。”
楚如烟微微笑了笑,说,“是个好名字,不知这么些年,可有借着这名字里的好意头平步云间?”
云缃低头轻笑,道,“或许是臣女资质太差吧,武殿值勤十年,从未在贵人面前当过差,守宫门也守了十年了。今日能同执令大人说这几句话,便是臣妾的福份了。”
楚如烟亦笑笑,道,“能不能说得上话,是命,会不会说话,看人。你倒是挺会说话的。”
这边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到了揽月阁那边,眼见着四处人多了起来,云缃亦十分有眼色的请安后退。隐在了其他武官之中。
说过这几句话,其实也已经足够了。
楚如烟抬眼望了望,揽月阁这会儿,人倒是已经不少了。除了原本随着姚明月来搜宫的人之外,里三层外三层的武卫将揽月阁围的严严实实,看来是已经调过兵了。
天子御驾尚未降临。弘徽殿的步辇倒是已经到了。可见今日揽月阁,的确是腥风血雨。
思南更衣这是要渡劫啊。
楚如烟在心底幽幽的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