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吧，悦怀玉跟楚天香，倒是真因为觉得没什么意思，所以才走的。
在宫里待久了，无外乎也知道，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杨烈很少来内廷。即便是偶尔来了，宫里这样多人，弘徽殿那位如嫔，又是妒心炽盛的人。杨烈找了内宫这么多人在这里，若是他待众人都是一视同仁，倒也罢了。万一他跟哪个多说了几句话，不管是谁，总是要倒霉的。
楚天香位置基本是在末座，还得要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尽量不让他注意到。
天家的恩宠，对于出身显赫的人来说，或许还算是锦上添花。对她们这样的人而言，便是未必能承受得起的福气了。
楚天香陪着悦怀玉，先去了皓月清辉楼那边。那未满月的小皇子刚刚被乳母喂过奶，一时还没有睡着。她们二人便逗着孩子玩了一会儿。见那小小婴儿有些困倦了，又吩咐乳母将孩子带了下去，坐着同悦兰芳说了一阵子话。
眼看着悦兰芳精神还好，她们倒也安心了许多。
原本只是说些闲话的，却是不料，说着说着，便将话题引到了那孩子身上。
悦兰芳便道，“前两日内廷的人过来写名帖，才见陛下已经给这孩子取了字，说是叫徽慈。起个小名罢了，笔画竟然这样多，写起来也麻烦。大名却还没取，说是陛下难以抉择，要等满月的时候再说。其实为难之处，不过是想着，要不要依着皇室的辈分取名。”
“前些日子听说，谢贵嫔想做孩子的养母。她初初入宫，原本便是正当宠的时候，如今江南那边又是多事之秋。凡事都须仰仗江南世家。陛下心意坚决，要将孩子交给她抚养，连大宗师都不得不让步。”
悦兰芳神色失落，道，“咱们女流之辈，其实也未必懂怎样对这孩子比较好。降为臣籍，交给大宗师，对于皇子而言，或许是有些吃亏了。但他是皇室血脉，大宗师也不会亏待他。早早避开内廷争斗，在我看来也是好事。跟了那位贵嫔，来日免不了还是会被旁人视为眼中钉。难免是有些忧虑。”
孩子是她生的，她却没得选择。无论是留在宫里交给谢襄樊，还是送出宫外由悦府抚养，身为生母的人，总归是不能跟孩子亲近的。悦怀玉知道她心境凄然，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设法安慰。
又说道，“你这些日子，为了生养的缘故，一直也没出门。不了解那位谢贵嫔的为人。其实我瞧着，她性格温柔明朗，又知书达理，才学过人。孩子能交给她养，也算是件好事。放在内廷，即便不能时常亲近，总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比在府上，还能安心一些。”
月子里的人，最怕心境抑郁。悦怀玉特意挑了外面有趣的事情对她说，只盼着能让她心情略微开朗一些。
楚天香在一旁坐着，起初也陪着说了会儿话。后来也累了，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盹。悦怀玉在一旁瞧着她的模样，也不由笑出声来。
“你若是真累了，就先回去歇着吧。这么大人了，还似个小孩子似得，坐着都能睡着。”
楚天香也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今日杨烈设宴，她们这些位分靠后的人，绝不敢比旁人到得晚。天未亮的时分便起来整束妆容。实在是没睡够。如今听悦怀玉这般说了，也不再勉强，起身道别之后。只带着身边伺候的桑青。便往自己所住的揽月阁去了。
回去的路上，怕被别人看见，特意走了小道，从太掖池边的松柏林过。一边走着，一边低声与桑青说着话。谁料走着走着，便与人正面碰上，若不是闪避的及时，险险就要撞上了。
楚天香颇为惊讶，略微后退两步，仔细打量，还想着是不是宫里的哪位內侍走路这般冒失不当心。岂料站定了，打眼敲过去，看清楚了才知，一身素衣站在她眼前的，正是那位可以在宫中任意行走的摄政王殿下。
只是这行走，却也走的太偏了些。他这般贵重的身份，这样炎热天气里入内廷，又不乘步辇。就这么被冲撞到了，也怪不得旁人。
楚天香与他往来的多了，倒也不怕他，敛衽行了一礼，口中便道，“给摄政王殿下请安了。”
楚云皓笑笑，道，“楚宛容且免礼吧。今日不是说内宫设宴么？怎么宛容一人在此处行走？也不去与众人一起宴饮行乐？”
楚天香便解释道，“方才陪着悦顺仪一起去瞧了瞧皓月清辉楼那位主子。妾身也没什么事情，便想先回去歇会儿了。”
见楚云皓在这里，便想了起来，又多问了一句，“殿下是要去找陛下么？可是公法庭的廷议出了结果？殿下要去找陛下相谈么？”
她原本也不是想要打听什么。只是瞧见楚云皓这会儿过来了，便自然而然推断出廷议已经结束的事情。其实也是没别的话跟楚云皓说，顺势聊了这两句。
却不料楚云皓听了这话，便对她道，“廷议的确已经有了定论，楚宛容本是南境出身，关心此事也是理所应当。本王正要去与陛下说明廷议之事。宛容陪本王走一段吧。也好顺便将详情说与宛容知。”
楚天香听了这话，虽是略微犹豫了片刻，却也还是应了下来，江南移民之事，她的确是真心实意的关心着。
她随着楚云皓，一同行走于柏树林中。
楚云皓身边跟着的，也只有华鸣一人。错开几步走着，原是为了不打扰他们。只是行于幽静树林之中，旁人又跟的远，倒像是两人单独在一起似得。
为避这嫌疑，楚天香特意又往后让了两三步，只站在勉强能听清楚他讲话的位置。
只听他道，“公法庭这边，各人自有主张。虽然有些人立场偏激，一心想要驱逐境外流落之民。但也有人为此据理力争。最终的结果，两边各自妥协，定下来的国策，倒也算是公正。”
邪教蛊惑人心，断不可留。违法乱纪的首恶，自当依法处置。若只是从罪，因其被蛊惑的缘故，情有可原，倒也可以从轻论处。
单这几句话，其中可商榷的余地便多了去了。哪个是首恶，哪个是从犯。如何查清，谁来定论，都是未知之数。但即便强势如谢天衡，终究也无法掌控全局，只得留下这几分可斡旋的余地。
公法庭议法，并没有解决全部问题。但至少，也给那些因战乱而躲避至中原的南境百姓留下几分希望。让他们相信，或许在这片国土，安居乐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华族一向排外，能做到这种程度，已属不易。
楚云皓轻声对楚天香道，“沈苍浪要求彻查拜月教灵女带教众乘船出海又销声匿迹一事。过些日子，我可能也要去东海郡看看了。你一人在天启，凡事多保重才是。”
难得从他话语之中，听出几分关切之意。楚天香低头应下，道，“妾身会照应好楚妃殿下的。”
楚云皓欲言又止。
其实他说这话，原本只是在关心楚天香。至于阿嬛。宫中有六庭馆主楚君仪在。即便他不在天启，内廷也不至于就怎样薄待阿嬛了。
只是楚天香这一句话，壁垒分明的将他的关切推了回来，他便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了。
一段路走到尽头，终究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楚云皓道，“我知道你一直不放心南境那边霓羽族人的事情。过阵子，若是北面局势能稳定下来，我就派人将他们接到云中内陆，找一处荒地给他们屯田。远离战乱，往后你便也能安心了。”
楚天香怔了一下。
知道他向来日理万机。许久之前托付的事情，却是没有想到，隔了这么久，他竟然还记得。
当下便先道了一声谢。
“妾身替远在南境的族人谢过殿下的恩德了。”
楚云皓轻声道，“也算不上是什么恩德吧。从前答应你的事情，总该做到的。本王一向说话算话。”
身份贵重的人，看重自己说出来的话。绝不轻言承诺。既然当初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即便是对他而言，维护南境遗民，也不算是小事。今日公法庭之上，杨修咄咄逼人。说恢弘上朝，不该以看待蛮夷之心对待南境中人。人人都以为，一向厌憎蛮族的摄政王殿下必然会针锋相对。却不料，这一次，楚云皓的态度意外的宽容。
楚云昭过世已有十余年。如今江南那边的流民，与当初在朝露之城兴兵叛乱的，早已不是同一拨人。朝堂内的局势已经有了变化。内外朝臣各有想法。他也同杨烈谈过。知道杨烈同样不愿不给南境难民留生路。
以宽容之心一视同仁的对待天下苍生。来日以武力征伐天下之时，才能有四海归心之德。
说的倒是有道理，也得看是谁说，谁听。
楚云皓这几年是脾气变好了。若是在前几年，这话不管谁说，他定然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的。这两年吧，之前去过南境，多少了解了一些风土人情，回来之后，和白君砚谈过，和谢家谈过，和杨烈也谈过。想法多少也改变了一点。
楚天香也说过几句。还是为了替自己的族人求情。那几句有多少作用姑且另当别论。至少在旁人看来，摄政王殿下的确是改变了自己的心意。
不管是为谁而改变。
楚天香也想不了那么深远。从她的角度看，无外乎是受了摄政王殿下的恩惠，总该是要偿还这一份人情的。
只是楚云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来没有什么能让她还这人情的契机。
她能做的，也就只有在这位摄政王殿下入宫的时候，跟在他身后，陪他走着一段小路。
其实也知道，这位王殿下也不需要这一程陪伴。
若是往深里思量。或许，也是她想要跟在这个人身后。哪怕只是多走几步。
楚天香原本便不是世家女子。要说起来，她的处境跟那些南境难民都是一样的，为了躲避战祸。才来了天启。
说起当初，南宫月对她其实也没有什么期待。不过是希望她能苟全性命于乱世罢了。如今，族人也救出来了，人也平平安安的。按说该心满意足才是。
若是当初，自南境千里而来，到了这个地方之后，从未离开这座内廷。倒也罢了。只当是北朝女子都是这般命运，注定被困锁在宫墙内一生一世。她需要做的，不过是跟旁人一样认命。或许也不至于做不到。
可她偏偏，曾经离开过这座宫墙，随着这位摄政王殿下四处奔走。已经见识过天地浩大的人，又如何能甘心困守于围墙之中呢？
当初回宫，原本已经下定了决心，是想要好好照顾杨烈的。可是回来之后却发现，杨烈，其实已经不怎么需要她了。
倒也不是说天家情薄。只是宫里人多，顾不了那许多人。
她也不是在乎自己失宠的事情。只是觉得，如今天子陛下已经不再需要她。在这宫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
悦兰芳原本是圣武亲王府上的人。世子殿下用不着她伺候。闲着也是闲着。就这么召到天家承奉御前了。
如今杨烈也不再需要楚天香。楚天香便不由想着，也不知能不能寻个由头，放她出宫去。改嫁不改嫁的，倒是无所谓。自由什么的，也不重要，别成天对着宫内这班人，相互看不顺眼便好了。
自己心里也明白，没什么可能性，只不过漫步行走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的，便想起了这些没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