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书院的请柬摆在桌上,白家那位教统大人白君砚只看了一眼,便将帖子撇在了一边。其中厌烦之意,甚至难以掩饰。
与他对坐喝茶的人,正是摄政亲王楚云皓,他略微笑了笑,道,“白沙书院此次雅集邀请名家甚多,一帖难求。你倒是不稀罕。本王府上连一张帖子都没收到。”
讲的是琴棋书画,教统大人是书法名家,虽然置身于外朝之中,位高权重。充满了官僚的腐朽气息。但白沙书院终究是承认教统大人儒门之首的地位。特意送上帖子,并在其中注明,请教统大人自府上子弟中选一位尚未入仕的前来赴宴。
白家练字练的讲究。要找个把拿得出手的。倒也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白君砚以一副居高临下的淡漠神态道,“既然说论的是琴棋书画,你府上也算是有一位国手在。不给你发帖子,不过就是想到楚家那位六庭馆馆主已经入了公法庭。不想再让楚家有旁人能在雅集之上说话罢了。不然的话,选琴魁不请云大家去品评,岂不是笑话。”
摄政亲王虽然权倾朝野,置身于肮脏的朝堂之中。但他雅好声乐。既有摄政王之尊,府上的乐师水准自是不凡。其中最为出名者,便是七弦大家云向晚。乃是本朝开国以来最为年轻的七弦国手。云向晚之琴艺,普天之下亦无人敢与其比肩。
白沙书院每年四月的雅集,既说是琴棋书画,便有一番比拼,会在参赛的年轻学子中选出琴魁,棋圣,书仙,画尊四人。担任评委一职的,便是成名已久的诸位大家。虽说云向晚如今身为王府客卿,平日里跟在这位摄政王殿下身边,低眉顺眼似个伺候人一般。但论起琴艺,至今为止,依然无人敢说能越过她半分。
若是往年,但凡云向晚人在东陆,琴魁一选,为了公正,都是一定要请云向晚评审的。今年罢,情况毕竟特殊。
楚云皓微微笑笑,道,“本王也听说了,今年琴学方面,请的是退隐已久的敦道亲王亲传入室弟子弱水琴姬。大概是年年云向晚,旁人也看得烦了。偶尔换个人瞧瞧。敦道亲王退位许久不问朝政。弱水琴姬又是性情淡泊之人。和向晚相比,当是更为符合清流标准的人选。”
“既是如此,干脆也别添麻烦做什么书院推举了。只让那些清流贵族们坐在一起喝喝茶便将名单订了就是。论什么琴棋书画?既然已经参与了公法庭推举之事,借着清流之名影响朝政。还要自诩至清,岂不是虚伪之至?”
“你我既是已在红尘浊世,自然不懂清流之人追求至清的执着。”
琴棋书画只是个幌子。背后真正的目的,是要将名声在外的清流贵族召集在一处。趁着喝茶的功夫。互相透一透消息,谈谈条件,最终再决定公法庭剩余三个位置的人选。白沙书院乃是江南书院之首。向来在清流贵族之中颇有影响力。今年情形特殊,宾客名单比往年扩充了三倍。说到底,还是原本想要议政,却不便明言,因此借着雅集的名义聚会罢了。
楚云皓从容不迫的摇着扇子。
“江南士子一贯有读书人的迂腐风气,自然看不上我这样把持朝政的奸王。连带云大家也被连累,收不到雅集的请帖。不给倒也罢了。本王才刚从江南回来。再去一趟,未必还能再全身而退。”
“行刺的事情,查出什么端倪了。”
“抓住的几个活口,预先都已经服过毒药。审了一夜,全死了。但尸体也并非不会说话。验过,即便是有人特意湮没过证据,看上去,应该还是拜月教的人。”
“若是吾要杀你,想来也该设法雇教众之外的人。没必要用自己人去犯险。”
“那谁知道,或许是因为他们没钱吧。再不然,是有外人雇了拜月教的人杀本王也不一定。毕竟这天下之间,想要本王死的人不计其数。尸体虽然也可算是物证,没有人证,到底差了几分意思。不然的话,本王早就出兵铲除拜月教了,岂会坐视那些清流借着修订法案之名干涉朝政。”
白君砚冷哼一声,道,“鲁莽。”
“随你怎么说,楚家能有如今的地位,还不是因为手上有兵。讲不讲道理姑且另当别论。打得过的时候,就没必要一定要跟那些读书人说清楚再动手。”
白君砚淡淡瞥他一眼,懒得多说。
他年轻时,与楚家那位三女公子交情也颇深。楚九是三女公子带出来的。论起做事的风格,几乎如出一辙。不管道理讲不讲得过别人吧。但凡自己心里觉得自己是对的。向来是说动手就动手。戊边的时候是这个理,能打的赢不必论理。
但对内,却是另一码事。
三女公子一生四处征伐,战无不胜。败就败在了朝露之乱上。说到底,还是师出无名,被人抓住了把柄。
打是不难,整个东陆不过二十多万南境外来人。玉翎族也与他站在一边,即便屠城,也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屠完之后,怕不是要再被安上以武犯禁叛乱谋逆的罪名。
前车之鉴摆着,楚云皓不是看不透。他没动手,其实也不是怕背负污名。只不过是有所顾忌罢了。
“你多少比三公子脾气好一些,若是她在领兵,定然就不管不顾了。说屠城就屠城。任谁也劝不了的。”
“本王心里有所顾忌。说到底,还是不愿让阿烈为难。”
杨烈年纪轻轻。一旦他这个做摄政王的有谋逆之嫌。朝堂之上的弹劾折子必然会如雪片一般落下。他倒是无所谓。不论得罪多少人,依然故我罢了。只是想到杨烈年纪轻轻,没必要为他在外朝树下那么多敌人。免得他这个做天子的往后日子不好过。
“你也就是自己没孩子。所以才对别人家孩子这么上心。”
“帮别人养孩子养惯了。心累,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没那个心情了。待到烈儿来日长大成人,本王也不打算再养别的孩子了。”
他二十来岁的时候便承继了家主的地位,照顾少年天子之外,府上还有不少分家庶出的孩子。平日里见不到,逢年过节发压岁钱的时候。满地跑着一大堆孩子。有时候也恍惚,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有这样多的晚辈了。
没有他自己的孩子。府上侍妾众多。因为没有娶王妃的缘故,身为家主,不该养庶长子。另一方面,家主的位置,早已决定交给鹤龄来承继。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出生,来日存了不该有的妄念,也是麻烦。
他是豫王白起一脉最后的末裔。白起当初将他交给长公子,将他视作亲兄弟一般抚养成人。事到如今,楚家这一辈九位云公子中,只剩下他一人在。当初恐怕也没人能料想到,年纪最小的云公子,竟然就那么看着兄长们陆陆续续死在战场上,直到继任家主之位。
他从来没打算要让自己的孩子继承楚家。这般想来,即便来日娶了正妃,也不会留下嫡子。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不愿亏欠于旁人,事到如今,连正妃也不曾娶过。
在旁人看来,倒觉得是他眼高于顶,没有他能看得上的人。
家事什么的,白君砚劝一两句便罢了。说到底,这次请楚云皓过来,还是为了谈正事。
他问楚云皓。
“既然你府上拿不到请柬。吾便派人去吧。你若有什么要嘱咐的话,就现在说吧。”
“打算派谁去?”
“君扬的字还算不错,举止应对倒也得体,不至于丢人现眼。便叫他去吧。”
君扬是他庶出的弟弟。时常带在身边办事的。从前楚云皓也见过。人吧,来往应对算得上利索。至于字写得如何,楚云皓没见过,但白君砚既然说不错,那应该是相当不错的。
在别人府邸里喝茶,他倒是不客气,靠在回廊上,便在桌上拿了甜点,一点点在掌心揉碎,然后扔进湖里喂鱼。
“倒也没别的事情,只是前些日子拿了份白沙书院邀请的宾客名单来。这里头,怕是有几个人,需要特意留意一下。”
素白的书笺上,已经有俩个名字被预先标记了出来。比起原版名册的典雅精致,随手用墨笔画上去的两个圈,简直说得上是暴殄天物。
白君砚的目光落了上去。
沈苍浪,叶深。
都是没什么来往的人。也不知这位殿下是打哪个犄角旮旯想起来的。
“沈苍浪是东海郡那边的世家公子,原也是清流出身。擅长剑舞,按说不该请他。不过这阵子,拜月教势力扩张的很快。连东海郡那边都受到波及。他原本在查与拜月教有关的案子。也不知是哪方势力给他的帖子,总之他碰巧有空。就过来了。至于叶深,他是云中叶氏的人,从前在南境做过官。熟知南境习俗,向来跟流离于战乱中的南境百姓还能有点感情。有人请他,或许也是希望儒门清流之中,有人能替外来人说几句话吧。”
“听起来,你跟这俩人似乎都不怎么熟悉。”
“以前没什么来往。以后倒也未必。有人想要请他们为外来人主持公道,那也得看道理要怎样讲。儒门出身的清流贵族,没有一个是好摆弄的。不如且看看他们二人的立场。若是能为本王所用,那最好不过。若是不能,也没什么。探探口风,来日唇枪舌战之时,也好早做准备。”
楚家不论如何,也有馆主出面。真到了对面论理的地步。论就是了,其实也不在乎对方是谁。
白沙书院此举,在这位摄政王殿下看来,不过也就是无谓的挣扎。或许是有杜如晦和拜月教的人在背后操控。又或者,只是读书人的同情心,使他们不愿对外来人苛责过甚。想要为那些南境百姓争一个平权。
非吾族类,其心必异。因朝露之乱,楚家与外来之人早已结下冤仇。再加上江南查案得到的证据与宗卷。楚云皓对于这些受人蛊惑违法作乱之徒,半分同理之心都欠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