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君砚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随手将眼前的名册收了起来。
“随你便吧,你想要知道的事情,吾会吩咐君辞为你打听。不过,来日公法庭论述法理之时,白家就不跟着掺和了。”
“若只是探讨法理,应当是你擅长之事。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清流那帮人,自诩清贵无尘,孤高自傲。以不议政为荣。说什么质本洁来还洁去。实质上却借着清谈之风干预朝政。委实虚伪之至。吾没有心思与他们周全。与其顺着他们的意思。清谈修法,倒不如脚踏实地,找出合理的解决方案,呈览御前,给陛下一个定夺的机会更为有效一些。”
“你是儒门之首,自是有资格看不起清流学者。但江南地带向来看重清贵名门。与外朝筹谋的政策相比,还是清流公子们以光风霁月之心谈出来的结论更得他们的心意。何况公法庭修法,原是阿烈允准的事情。流程还是要过的。你不愿插手,此事便交由我办。无论如何,决不能姑息拜月教之恶徒。”
白君砚倒也没说什么。
朝堂之上并肩而行这么些年。他们二人虽然算不上知己好友。但毕竟都是忠君奉国之人。政见偶尔是有不合,但立场一致的时候,总还是有商有量的。
南境外来人一事。楚云皓是有个人情感陷于其中的。当初收容南境乱民,楚家朝露之城深受其害,连家塾碧玄草堂亦被人焚毁,年轻一辈子弟死伤惨重。楚云昭亦因此而死于内战之中。时隔这么多年,他对于外来之人的厌弃排斥之心,一丝一毫也不曾消弭。如今对拜月教深恶痛绝,严惩彻查,自是理所应当之事。
至于白君砚,他是另有原因。
身为儒门教统。他原是儒门学者之首。儒门最重礼法。上到天子,下至庶民,都须依照身份,做出得体的行止。他对外来之人原本没有排斥之心。但南境中人移居江南以来,不少人依然受拜月教的蛊惑,遵循从前的信仰,只知教尊之威,不识儒门法度,不受儒门教化。这便是他不能容忍之事。
白君砚性情傲慢,他看不上清流的虚伪,便不屑于与那些清流学者争辩。内阁自会设法议定策论,呈上圣裁。但公法庭,作为给天下万民看的一座牌坊,自然也该得出与内阁没有分歧的结论。
这一部分的事情,便只能交给楚云皓去做了。
白君砚一贯傲慢,以他权倾学海的权势,即便是清流学者,也几乎无人能轻易与他抗衡。但既然身为儒门中人,所谓体面,便是不能不顾之事。
目光落在喂鱼的楚云皓身上,白君砚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你我如今也算是目标一致。只是并肩同行的人,心里原本的目的,也未必就是相同的。我还是想知道,你如此厌弃排斥异族,究竟是为了江南百姓,还是,仅仅只是因为记恨从前的事情,想要为楚云昭报仇。”
是报仇,而不是讨回公道。当初碧玄草堂被焚毁,死伤惨重。楚云昭屠尽一城流民报复。圣武亲王以平叛之名讨伐楚云昭。楚云昭奋起反击,刀龙府受了重挫不说,楚云昭最终病重于朝露之城,无力再统领军队。只得含恨饮下败绩。却在临终之前向天子上疏,情真意切陈述利害。又诉尽委屈。天子看了,也不免生悲叹之心。虽然楚云昭战败身死,却不追究其兴兵作乱引起内战之事。甚至素服为之服丧。并在人前责备亲王处事不公。以至于圣武亲王不得已退隐盛京。
或许在外人看来,以圣武亲王这样的地位,为楚云昭断送朝堂生涯。朝露之城一夜之间屠尽数千人命,已经算是公正合理了。
但对于被楚云昭带大的楚云皓而言。楚云昭之死在他心里造成的伤痕,一刻也不曾愈合过。或许也是因此,令他衔恨多年,事到如今,依然在南境流民一事上十分偏激。
楚云皓低着头,轻轻的笑了笑。
池中锦鲤摆尾游动,看上去十分自在。若是做人,可没有这般自在的心境。
他轻声道,“或许是吧,你也知道。我这人睚眦必报。特别能记恨。在别人看来或许无关紧要甚至不值得记住的事情。在我这里,过不去,便是过不去。”
直到如今,提起当年事,他还记得自朝露之城迎回楚云昭遗骨的情形。三军缟素,白幡漫天。那种深切至骨的悲切之心,便如昨日一般。
不能忘,也不可能忘的。
是否因此而偏激过甚,那是另一码事了。若不是白君砚提起,他也不会去深想。
若是从前,若是他还仅仅只是楚家的九公子,偏激就偏激了。他一贯想什么说什么。就算有不该说的,也总有父兄替他善后。但今时今日,毕竟不同了。
他不仅是楚家的家主,更是帝座之侧听政议政的摄政王。他的心思,牵动天下无数人的生死悲欢。若说该谨慎处之,倒也是理所应当。
一时之间想到这些。便没了在白君砚这边喝茶看鱼的心情,他本就是率真之人。当下也不多说。起身便往外走。
白君砚只顺口问了一句,“又要去哪儿?”
楚云皓头也不回,“上内廷,去和阿烈谈谈。”
普天之下,也就那个地方,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值得他为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商谈一二。
普天之下,也只有他,随时有了心情,便可以出入内廷,上殿参上。不拘什么时辰。
他乘辇入宫,一路行至持中殿外。在渡月桥前换了步辇,刚至桥中,便见小桥另一端有几名女子匆匆而来,见他在桥上,便特意回避,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楚云皓过了桥,略微看了一眼,才知是楚天香一行人,吩咐伺候人停了下来。
“楚宛容方才是去持中殿侍奉了?”
楚天香低头应了一声。说是朝露之城那边前阵子送了些新鲜果子过来。内廷中人闲来无事,做了些蜜饯点心。方才便特意走了一趟,给持中殿送了些过去。请陛下尝个新鲜罢了。
楚云皓点了点头,又问,“都送了些什么?”
楚天香便一一答了上来。有新酿的青梅酒。也有南境送来的白桃,做了些果干。还有蜜饯的梅子与杏子。都是些时令的东西。过了这季节也就没有了。
其实各宫里都有做。只是巴巴的特意上持中殿送这些琐碎东西,容易失了身份,也可能会被外朝弹劾媚上惑主。宫里如今又新添了谢贵嫔管事。谁都不愿出这个头。
她倒不在乎。总归是一番心意罢了。做好的东西,亲自拿到持中殿。见杨烈正忙于朝务。她也没多说什么。便匆匆告退了。不曾料到,小桥之上,竟然还能碰到摄政王殿下。
从前毕竟是熟识的,摄政王待她一向也不错。路边相逢,竟也停了下来,随意不拘的问了这几句话。
给旁人看着,或许也会觉得不大像样吧。但这个人,一向也从未在乎过别人的想法。
眼见他问完这几句闲话,正要吩咐伺候人起驾离开。楚天香心思微微一动,便开口叫住了他。
“殿下此时前去御前,可是要同陛下说起南境之事?”
她这般问,楚云皓便停住了。想了片刻,笑道,“倒是忘了,你原本也是南境中人。此次清流学者重开廷议,议论南境流民之事,你既出身在南境,难不成是有话要说?”
楚天香便道,“妾身不敢妄议朝政。外朝如何决策,原本与妾身无关。只是前些日子,听说了一些往事。知道殿下对南境中人厌恶颇深,所以心中不明,何以殿下对妾身这般宽宏呢?”
楚云皓愣了一下。他还在想,宫中流言,传的怎么这么快,楚云昭之死,也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他虽然没打算旧事重提。可是既然说起南境之事,不愿重提的那些过往,到底还是被有心人再度提起,四处传播了。
他不曾回答此问。楚天香便替他说了出来。
“妾身也曾经揣度过殿下的心思。后来明白了,殿下所厌恶的,是当初目无法纪,四处烧杀劫掠的乱民。而非南境百姓。南境这么些年,各处部族都与朱雀皇朝和睦相处。仰慕东陆之文化繁荣。妾身自幼所居之处,生民百姓一向是听南冕亲王府的王令的。南境原本便是华族与蛮族共同居住之地。华族人在南境行走经商,南境百姓一向以宽容之心看待。南境战乱频繁。百姓流离失所,为了躲避战祸的缘故才来了东陆。这样多人,或许真的给皇朝添了不少麻烦吧。但既然是流民,早已无家可归。其中穷凶极恶之徒毕竟是少数。还请殿下略微宽容一些。以看待天下苍生的悲悯之心去看待他们。”
楚云皓坐在步辇之上,居高临下的看了楚天香一眼。
略微笑了笑。
“果然是妇人之见。”
楚天香倒也不反驳。只答道,“妾身明白,是妾身见得浅了。妾身只是怜悯那些百姓。又不知能为他们做点什么。殿下是主政之人,能左右苍生命运。该如何处置,自是由殿下做主的。”
楚云皓微微抬起眼眸,见落日已经缓缓沉入西面的宫墙。
他便说了一句。
“天色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本王也得去持中殿了。”
楚天香应声告退,也没再多说什么。
步辇往持中殿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偏是这片刻之中,楚云皓倒是真仔细想了她所说的话。
为天下苍生而生怜悯之心。
话是没有说错。只是身在庙堂之上,怜悯,哪里有那么容易。
南境流离失所之人苦,江南百姓难道就不苦了?拜月教蛊惑人心,被迷惑的教徒,只知教主与灵女,不知君上,如何将他们当做普通的黎民百姓来看待?
众生皆苦。人人值得怜悯。君王之眷顾,又怎么可能公正的落在每一个人身上。
是妇人之见,但那妇人说得倒也没错。想要怜悯,总得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的人想想办法。
不说别的,那两个字,他倒是真的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