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怀玉久待宫中的人,对于传旨的言外之意,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要处理掉那个孩子。自然会有旨意给悦兰芳。若是没有,便是六庭馆什么事情都不会做的意思。
这个阶段,什么事都没有,也就算是保住了。
殿上那些主子们,都是从另一道门出去的。也没机会看到那位弘徽殿如嫔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了。
出现这样的结果,或许也不出意料。内廷三位殿上人,楚妃与娴嫔都支持留下这个孩子。六部执令里,一位楚家人,一位叶家人。再算上馆主本人,十人开会,已有五人意见一致。
弘徽殿女御与悦氏大宗师自然都会在剩下的五人身上下功夫。但以弘徽殿一己之力,想要与六庭馆主,楚家,叶家,以及悦氏抗衡,那果然还是不可能。
规矩是死的,执掌规矩的人却是活的。此事从头到尾,按着规矩。全在内廷处置。也不能说是在天子跟前瞒的滴水不漏吧。但至少,表面上,是当做天子不知情的。
话虽这样说,六庭馆主与内廷的诸位宫妃,偶尔还是见得到杨烈的。他对这个孩子期待与否,众人心里都有猜测。
杨烈年轻,还没长到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年岁。他还是心疼悦兰芳,也在意那个孩子的。
不仅只身对抗四贵之三,甚至还无视天子的心情。不得不说,弘徽殿的跋扈之心,也是到了一定境界了。
她有资格跋扈。如今悦兰芳怀着身孕,受了委屈。还未必怎样。天子当夜却去了弘徽殿。照顾如嫔的心情。
弘徽殿那边,如嫔原本是在听琵琶。见杨烈过来了,便让琴师先退下了。
今日受了挫折。只是人尽皆知,此事不能说与杨烈听。她便也不说,只借题发挥,又娇又嗔。
“五弦琵琶听腻了,七弦琴吧,国手云向晚在楚府。妾身偶尔说想听听三弦。人家说,教坊里名列第一的是个小倌,叫华鸣。从前摄政王殿下在内廷的时候,时常将他带在身边。看来内廷也不是容不下这样的人。南境那边丝竹管弦都不及北境。妾身虽然喜好雅乐。却总被人嘲笑是南蛮子听不出好坏。国手请不到也就罢了,一个小倌,传到宫里来弹几首曲子,总能恩准吧。”
杨烈知她心绪不好。原本是特意过来安抚的。谁料只听她说了这几句,便都是为难人的话。
华鸣是区区一个小倌没错。杨烈倒也知道这个人。毕竟是摄政王身边人。楚云皓有阵子喜欢听三弦。就将他从教坊那边赎了出来。一直带在身边。从前楚云皓住武成殿的时候就在武成殿那边待着。如今楚云皓回了楚府,人就在楚府。
既是弦师,又是小厮。非要说的话,还算得上是个体己的身边人。
想要楚云皓的身边人,这岂不是在为难人?
杨烈头痛的很。
弘徽殿这位如嫔,固然刁蛮傲慢,恃宠而骄。但仔细想想,他那位舅父的作风,比起如嫔,也不遑多让。当初那位住在武成殿的时候,宫里还没有后妃。他后来应对宠妃们的做派,都是从当初应对楚云皓的经验里得来的。
偏偏这俩人,还总喜欢杠上。
杨烈便劝宋如笙。
“六庭馆乐部之中,弦乐水准好的乐师不计其数,又何必上教坊里找寻。当初摄政王殿下带华鸣入宫,原本不合规矩,但他毕竟是个男子,倒也罢了。你女儿家的,找教坊小倌进来弹琴,恐怕影响名节。”
“别人还议论,说摄政王殿下有龙阳之癖呢。他不也照样将华鸣带在身边,无所顾忌。妾身对陛下的心意,难道陛下不知?只要陛下心如明镜,妾身也不在乎旁人的议论。”
杨烈头痛。杨烈说,“你要点别的不行么?何必跟朕要摄政王身边人?”
宋如笙咄咄逼人,问道,“陛下不肯,是不肯为了臣妾向摄政王殿下开口,还是料定了,即便是陛下开口,那位殿下也绝不肯割爱?”
杨烈怔了一下。
真要说起来,楚云皓一直对他不错的。说是有求必应也不为过。但其实,他也没特意跟楚云皓要过什么。
如果要华鸣呢?
杨烈一时动了这个念头,便难以再将念头打消。他心不在焉的敷衍着如嫔,道,“朕替你问问吧,不过,摄政王殿下允与不允,那是另一码事了。”
如嫔笑意满满,道,“都说殿下一向宠着陛下,既是陛下肯开口,那肯定没有不答应的。”
她得知杨烈愿意为了她跟楚云皓要人,满心欢喜。将心里的别扭一扫而空。摆出一桌子菜来,陪着杨烈用晚膳。
她这般好打发,杨烈倒是有些意料之外了。俩人用膳罢了,又在灯烛下说了好一会儿话。当夜杨烈便留在了弘徽殿。
心里自然是清楚的。弘徽殿这位如嫔这次大动肝火,甚至不惜与六庭馆冲突。归根结底,是气不过连悦兰芳那样的贱人都有了孩子,她却没有。她想要什么。不必言明,杨烈也猜到了。多陪一陪她。总能让她安下几分心来。
但弘徽殿这位,不能有孩子。
弘徽殿不能,谨成殿也不能。
宋家在南境,与南冕亲王两府制衡。南冕亲王府背后就是楚家。楚家原本既是外戚,又是武家。才有如今的权势。宋家有兵权,却没有皇室血脉之亲。忠烈府大统领将女儿送到宫中,为的就是求这一个血脉之亲。
而杨烈,不想让外朝再有第二个楚家。
以儒门四贵为巅峰的世家门阀制度,已经影响到了皇权。等而次之的世家封国,也想要跻身于四贵之列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皇室,却不希望这个位置的人太多。
即便杨烈能容人宋如笙生下身份高贵的皇子,宋家借着血脉之亲成为不可撼动的世家门阀。楚云皓也不能忍的。他一向看不惯宋如笙,哪里是仅仅不喜欢这位如嫔的性情。说到底,楚家与宋家,背后有更为深沉的利益之争。
杨烈还是站在宗室立场上的。他是皇室中人,他也不喜欢外戚势力坐大。但若是和别的外戚相比,他还是宁愿向着自己出身的楚家。
承显皇帝将妹妹下嫁楚家,以换取楚家支持。承显朝楚贵妃不打算让自己所生的七皇子继承王座,因此楚家扶持了母家为北境蛮族的昭武皇帝。再后来,昭武皇帝之子杨烈,是楚家出身的权妃所出。辅政的摄政亲王,是楚家现任家主楚云皓。
三代帝王,都与楚家羁绊颇深。随着这羁绊而生长的,是楚家权势的藤蔓。宗室不愿再看见楚家扶持的天子了。宋如笙不能生,楚玉鹮也不能生。
其实未必要那么残忍吧。杨烈看着宋如笙熟睡的面孔。心里不由便想到了这些事情。深宫中的女子,终究是寂寞的。他连个妹妹都没有。这些人终日待在这座内廷里。想要的,不过就是个孩子罢了。生下女孩,或许可以打发无聊的时光。生下男孩。即便不想让那孩子成为皇储。也没有必要,连生的可能都剥夺掉。
他虽然是这样想的,却也知道,皇室斗争从来都不是轻描淡写的事情。一旦有了孩子,那孩子的将来,不会由他们任何一人说了算。
以防万一,还是别让她们生下来好一些。或者说,干脆就不要怀上。不然真有了,他或许还是不忍心将那未出世的婴儿处理掉。
对待悦兰芳如此,对待如嫔也是如此的。即便如嫔没有恻隐之心令他恼怒。可是,她对这年少入宫的武家女子,心里还是存着几分怜惜的。
第二日朝会之后,杨烈便传召摄政王楚云皓入内相谈。
正好,楚云皓也有事要与他说。
楚云皓要下江南。如今江南水灾,江南诸世家各自为政,其实也未必齐心。天启这边的官员到了地方上多有掣肘。之前没去,是给江南世家留了几分余地。既然那边不怎么太平,他就得亲自过去看看。
有些话是没有明说,如果江南世家再这样不识抬举,就不是摄政王殿下一个人亲临灾区了。楚家军估计也得跟上。
江南几大世家,手上都有兵在。不过朱雀皇朝境内,能跟楚家相提并论的,委实不多。
杨烈听了,也只是点头,道,“江南世家有些人汲汲营营,都是为了权势利益。天启这边平日里管不到他们罢了,如今民生潦倒,若还有人不识大体,只能有劳舅父去整治一番了。”
楚云皓道,“你年轻,不晓得那些老家伙有多难对付。我去帮你看看罢了。”
说了些公事,有意无意的,便提起了华鸣的事情。
楚云皓有些意外,顺口便问了一句,“怎么突然间想听三弦了。”
语气里还有些责备之意。如今江南正值水患,天子若是还惦记着听小曲儿,传到外面,也不像话。
杨烈还来不及说话,旁边添茶的侍从女官听出意思了,帮着解释了两句。
“也不是陛下想听。昨日弘徽殿主子提起说华鸣三弦功夫不错。因此才求陛下跟摄政王殿下说一说的。”
楚云皓哦了一声,也看不出喜怒。想也不想,只答道,“华鸣的三弦也就一般。算不上国手的水准,六庭馆乐部与他水准相当的女乐师不算少了。弘徽殿想听曲儿,自己去同乐执令说便是。不该为这点小事给你添麻烦。至于华鸣,跟我的时日久了,也不是说就听个弦子。身边许多事情都是他打点的。换个人我也不习惯。这次去江南,我也会带着他走。”
拒绝的干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