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了之后，楚天香便回揽月阁了。
皓月清辉楼这边，悦兰芳与悦怀玉也没在楼台上坐了。进了殿内阁楼中，在二楼待着。人坐在窗下，屋里点着两盏宫灯。
也不算明亮。悦兰芳一贯低调的。她殿内的用度都比别处少一些。看上去便有些灰扑扑的寒酸气息。
针线功夫也不做了。天暗，免得伤眼睛。两姐妹坐在窗下说话罢了。听见外面御道上一阵阵车马声响。悦兰芳无意间抬头往外看了一眼。便是那一瞬间，心有灵犀一般，瞧见丹宫也掀开车帘，远远往这边瞥了一眼。
心惊肉跳的那一瞬间，险些手抖将半阖的窗户扣下去。
悦怀玉察觉到有异，抬头还问了一句。
“怎么了。”
悦兰芳深深叹了口气，说，“像是瞧见丹宫了，天暗，又远，看不真切。”
即便看不真切。也知定然是丹宫。车辇总归是认识的。素白色的手掀开帘幕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眸。看不见，也想得出。朱色胭脂侵染的眼角，凄艳至极，当然惊心动魄。
悦怀玉低头笑笑，道，“你也是的，如今都隔这么远了。单只看她一眼，何至于怕成这样。”
悦兰芳也只是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
悦怀玉年纪尚小的时候，就入宫伺候太妃了。和丹宫见面的日子毕竟也少。虽然知道丹宫本性恶劣。但也不至于有多深的恐惧之心。她虽然清楚，也不想跟悦怀玉讲太细。
只是微微皱眉，说道，“丹宫那性情，一向跟谁都合不来的，也不知如嫔是为了什么缘故，留她相谈这样久。”
听她这样说，悦怀玉也微微皱起了眉，轻声叹了一口气。
“总归是没什么好事就对了。咱们还是得提起精神。且看看吧。若是丹宫还要找你麻烦。我不得已，也只能去问问大宗师该怎么办了。”
“咱们仔细些罢了，倒也不必给大宗师添麻烦。”
她是大宗师的弟子，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宗师的性情。心里自是有数，即便在内廷遇到什么麻烦。自己解决不了，求助那个人，也是没有用的。
大宗师最讨厌无能的人。若是被他视为废物，早晚是要变成弃子的。
悦怀玉低着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凡事咱们自己先想办法吧。除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去求助于大宗师的。”
内廷之中，她们真正能依靠的，或许只有彼此了。
之后一段时日，倒也算不上是太平无事。
丹宫时常入宫，说是帮着如嫔排戏。偶尔还是会来一下皓月清辉楼。
也不会说路过，光明正大说是过来看悦更衣的。毕竟都是悦氏出身，她又是弘徽殿那位如嫔的客人，自是不好轻易打发她出去。只得摆出茶水，好好招待着。
只是说来探望人，嘴里说的话，却都不怎么好听。
甚至还拎了两筐野鸡，同悦兰芳说，让她拿去补补身子。
又阴阳怪气道，“野鸡么，关在笼子里叫野鸡，上了餐桌炖成汤，便抬了身份。非得要说是雏凤。你说好笑不好笑。”
悦兰芳知道她是在讽刺，却也只能隐忍不发。让伺候人将那笼子拎下去放着。只道谢丹宫一片心意。
丹宫看向悦兰芳，故意抬起手来，在隆起的腹部轻轻的摸过去。
指下皮肉微微颤抖，连腹中那无知的胎儿，似乎都有些不安。
隐隐约约的挪动，像是在躲避。
丹宫轻轻的笑了笑。
“宫里人，但凡是在天子身边有个位置的，或许多多少少都能派的上些许用场，而你，就是专门用来生孩子的。既是如此，你也该有自觉，不管发生何事，都要好好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悦兰芳低着头。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即便如今离了刀龙世子府，丹宫入内廷，她便再度回到了屋檐之下。
无话可说。
只是放在心里，没法不怨恨弘徽殿那位主子。悦兰芳也不明白，其实不过是在天子身边，有了个孩子罢了。也不知为何，弘徽殿那位身份高贵的殿下，对她的怨恨，竟然这般深沉。
也不过是女人的嫉妒之心。
而丹宫不同，丹宫，是会将折磨别人当做乐趣的。
早春的日光落在丹宫白净的面孔上。浅褐色的瞳仁，映照出珠玉一般的辉光。
美得残酷。
丹宫道，“本宫其实也挺想知道，来日生下这个孩子之后，你失了价值，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悦怀玉原本在剥桌上的茶果，听见这话，倒是微微笑了笑。
“殿下放心，来日兰芳纵然沦为弃子。甚至退居冷宫。毕竟也曾是天子身边人。想必是不会再回刀龙府给殿下添烦恼了。”
即便再度回到任人欺凌摆布的地步。只要不是在丹宫身边。也算是不枉这一场挣扎。
丹宫轻轻笑了笑。
她说，“那我等着那一日。”
她起身离去的时候，也没说什么告辞之类的话。
身份高贵的人与身份低微的人道别，不需要讲什么礼数。
她面前那些茶果，都还原封不动的摆着。皓月清辉楼这边，需要按着礼数，摆出符合她身份的招待之物。可是，她不会碰。
倒也不是怕下毒。丹宫的性情，悦兰芳一清二楚。她嫌脏。
即便是丹宫不讲礼数，她却依然得起身。撑着如今已经有些不便的身子，亲自将丹宫送到殿外。
甚至还要行礼。
然后再若无其事的，看着丹宫那华贵的车辇离去。
悦兰芳轻轻的摸着自己的肚子，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微微的笑了笑。
她对自己的孩子说，“她们都不希望你活下来。所以你一定要活下来。活的好好的。活给她们所有人看。”
即便出身寒微，也该有活下去的权力。
宫里如此这般，丹宫来回走动了半个多月。之后又有一个月左右没来过。
皓月清辉楼那边地势，看内廷御道，是看得一清二楚。丹宫车驾不入宫的那段时间，悦怀玉与悦兰芳倒是都松了口气。
倒也不是觉得丹宫那个性情，就能放过她们了。只是想着，可能王府那边有事，所以这阵子没来吧。
她们日子向来不好过的，能缓一阵子，便也算是一阵子了。
三月春分过后，丹宫又开始往宫里走动了。车辇上有华贵的仪仗，帷幕垂下来。自然不能看出车内有什么异样。
她春分之后再入宫，也没去揽月阁，都是往弘徽殿的。
回回都带着礼物，用雕花箱笼装着。悦氏送人东西，一向包的精致。在外面看不出什么来，礼单倒是都跟内廷报备过，都是戏班子常采办的东西。弘徽殿主子既然在排戏养班底，道具行头什么的，嫌内廷置办的物件无趣，因此才特意托悦府帮忙，在民间出了名的手工匠人那边采办。
到了弘徽殿内殿，关了殿门，箱笼拿出来。原不是实木的箱子，是柳木编制的笼子，外面遮了帷幕，看上去跟别的装道具用的箱子没有什么区别。
掀开那一层幕布，里面的猫儿见了光，骤然哀嚎了一声，扑到了笼子边上，利爪紧紧抓住柳木间的缝隙，身形矫健敏捷。一双眼幽幽然的泛绿。弘徽殿这位纵然是武家出身，一向胆大，也不免惊了一下。
“哪里找的猫，竟然这样凶。跟小豹子似得。”
细看皮毛纹路，又不像是豹猫。
毛色很杂，看不出什么品种。
丹宫微微笑了笑。
“猫是普通的野猫，也是为了让人看不出来路，只不过，特意训练了一下。”
越是野猫，才越凶狠。一个月之前丹宫时常去皓月清辉楼的时候，便已经留了心。注意到了悦兰芳时常穿的衣服是什么花色底料。又用的是什么香料。都让身边伺候人记下来了。回去之后照原样置办了出来。又从外面抓了一些刁蛮凶狠的野猫过来。先饿了一阵子，才拿和悦兰芳衣料相似的布包裹了生肉，投出去喂给它们吃。
看着这些野猫用利爪撕开布料，将那带血的生肉撕成碎块生吞入腹的时候，倒是说不出的痛快。
陆陆续续，也往弘徽殿送了十几只野猫。
嘱咐了如嫔。这些猫儿，都不必喂。趁着夜深的时候，让亲信的宫人拿去几处殿所放生就是。它们饿了，自会设法觅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