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晦当日与他提起此事时,便说到了当年的朝露之乱。
言下之意,是说楚家处事不当。虽然外朝之中,楚家与圣武亲王一贯不合。但当初接纳南境战乱之民,乃是仁政。也是天下一统的宽宏之心。若是连南境百姓都容不下,君权又岂能覆盖南境?
至于南境因战乱流离之百姓入了北朝境地,如何安居乐业与北朝百姓和平共处。那各世家封国,便该有各自的道理才是。在这点上,鸣凤族杜家,的确有独到之处。
至于楚家,朝露之乱险些掀起一场内战。以致生灵涂炭,不管当初的动机有多冠冕堂皇。最终的结果,终究是不可重蹈之覆辙。
不论是江南还是其他地方,各世家封国做事各有其道。唯有对待南境外来人这一点上,无一例外有些偏激过甚。圣武亲王当初替刀龙府做主,盛京收容南境外来人居住。却将这些人充做御龙天府的民夫对待。上战场的时候将这些人充作炮灰,平日里便是几乎不用花钱的民夫,虽然规划了天地给他们,但军田收成,两成送往天启府库。刀龙府另占四成。辛苦种田的人,却只能得不到一半的收成。
说是苛政也不为过了。当初楚家若是能这般狠得下心来。倒也不至于排挤南境外来人。只是武家尊严,绝不肯将流民看做可任意盘剥之人。
如今二十余年过去,当初南境流亡之人,也渐渐看清了形势。眼下情形,唯有在江南地带能略微安居乐业。因此境内流离之人,纷纷迁居至江南。
十余万人之中,有七万教众。能让这十余万人安心居住于江南,靠的也是杜如晦的宽容之政。若是借着拜月教的由头,将七万教众驱逐出境,先不说这七万人衣食住行没有着落。剩下五六万人,虽不是拜月教徒,却也是南境人,与那些教众血脉相连。未必就没有唇亡齿寒之心。江南今年原本水患,便是荒年。若是再因拜月教中少数恶徒所为之事,挑起南境人与江南百姓的争端,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楚云皓与谢玄谈起杜如晦所说的顾虑,谢玄却也不以为然。
“老匹夫自诩正人君子,其实心思深远。吾辈江南世家,只为治下之民负责便罢了。南境流民一事,杜如晦视之为政绩。因此才有诸多顾忌。照我说,恶徒便该依法处置。其余无辜之人,若能服江南法纪,留下倒也无妨。若有借机闹事之人,驱逐出境,随他们自谋生路。总不能为了南境之人,伤了江南百姓的根本。十几万人,也不过就是寻常百姓。玉翎族陈兵边境,也不是为了摆着好看的。但凡有异动,杜如晦束手无策之时,吾辈武家出身,当然无所畏惧。”
楚云皓颇为无奈的看向谢玄。
倒也不是说谢玄的想法不对。当初楚云昭便是这般想法。流民之中,但凡有违法乱纪劫掠百姓者,皆斩无赦。她处事一贯公正。依法杀人,合情合理。然而暴乱之民群起报复,以至于楚家碧玄草堂被焚毁,酿成无可挽回之惨事。
楚云昭为此屠城报复。或许也算是行事过于偏激。到后来刀龙府以此为借口,讨伐朝露之城,彻底将事情推到了失控的边缘。
为护苍生百姓,动干戈,以杀止杀。也不能说是有错。但若问天下百姓,愿容一时之苦,还是要陷于战乱之中,那是另一码事。
最简单一个道理,好死不如赖活着。百姓之心,约略都是如此了。
谢玄看向楚云皓,道,“这话说的不妥了。江南子弟一贯最重风骨。君子死节亦无惧。岂能容得下邪祟祸乱?再者眼下情形,与当初朝露之乱时也有不同。朝露之乱那会儿,圣武亲王虎视眈眈,单等楚云昭有了错处便兴兵讨伐。说到底是私怨。那位亲王对南境中人又何尝有怜悯之心呢?我和他并未结仇,如今就算行事偏激一些,也未必就会有人借机兴起战乱。”
他这般说,倒是将那位心机深沉的亲王看做兴兵作乱发泄私怨之人了。
楚云皓深以为然。但却依然不能赞同谢玄的做法。
“照我说,江南地带,即便没有旁人插手,光你跟杜如晦二人陈兵对峙,就已经够麻烦了。江南清流,如今独立于帝都门阀之外,一向不与北面那些世家公卿们来往。照这么说的话,你们也该团结些才是。能商量便商量罢了。何必争执,叫外人看笑话。何况眼下,赈灾要紧。挖河道引流缺人手。你要是愿意将南岸军士调去治水。便是帮我大忙了。”
谢玄道,“老匹夫手底下的人不也闲着。河里挖淤泥这种脏活儿,照我说,还是他手底下人干的更顺手一些。”
“都得挖,江南百姓之中,但凡家里有男丁的。只要没饿到起不来,我都已经征了,力气大的去修河道。没那个力气的人,去运粮食。江上那些闲着没事相互射箭的士兵,不管是你的人还是杜如晦的人,姑且都给我撤下来。扬州港往北归他,往南归你,都起来做正事。别跟小孩子似的,打打闹闹不像个样。”
“拜月教的事情,不是说我在跟老匹夫怄气。江南是儒门清流根基之地。绝不能容邪祟作乱。”
“谢玄,我这一路来,见不少江南百姓因为流离失所沿街乞讨。因此才下了决心,即便人手不足,也特意拨出来一部分民夫,为受灾之人重建安身之所。为何将赈灾之事看得如此之重?也是我亲眼所见,若是不能安置好江南受灾百姓,让他们能先安定下来。今日因战乱而四处漂泊的南境百姓,便是他们之来日。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有一点,你不是看不透大局,你是看不到大局倾覆之时,下面压着的那些黎民百姓。我也不是要你顾大局,我是要你看看他们。先想办法让他们活着,然后再说将来。”
他这一番话,倒是将谢玄说得哑口无言。隔许久,才道,“我从前还以为,如今天子身边那些帝都公卿,都是不食人间烟火之人不知苍生疾苦之人。倒没想到,你是个例外。”
楚云皓一声叹息,道,“也不光是你这般想,我从未去过边境战场。别人都说我虽军功显赫,却不知战场残酷。即便是武家出身,也不能被当做名将看待。真正武家出身的人,待我一向是可有可无,外恭内倨的态度。我见得多,都习惯了。”
谢玄笑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所谓名将,一世能有一战成名便算不错。帝都保卫战打得很是漂亮。兵法韬略可圈可点。你这样的人,虽说有些欠缺经验,但说是天下名将,倒也不为过。”
他将手中折扇放在几案上,看向楚云皓。
“殿下今日前来,求了三件事,要我两个女儿,另外要南北两岸停战,为殿下今日所提之大局,这三件事若是我都应允了。殿下来日如何报答?”
“大局之下,不该有冤屈之人。苍生百姓,都是蝼蚁。不能为了保护一侧,放弃另一侧。谢公子若是肯顾全今日之大局。拜月教之事,我亲自彻查缘由,惩治恶徒。来日江南局势评定之时,必然会给谢公子一个交代。”
谢玄点头,将折扇往几案上一扣,道,“既如此,今日你我江边定盟。赈灾之事,可以交与我。拜月教之事,原本谢家便不好插手,卷宗全部移交给你,希望来日你给的交代,能让我满意。”
“能不能让你满意不好说,但我既然插手,至少是能保证公正处置的。”
“既是如此,我倒也想看看摄政王殿下的公正。”
辅政之人,能有这般地位,一举一动,皆是天下万民。谢玄与楚云皓初初相识,便深谈到如此地步,倒也算是难得。
至要他女儿嫁入内廷之事,他倒也没怎么在意。天子自幼就读于鸿文馆,鸿文馆中,倒有不少江南出身的教授。从前便也与他提过,那位少年天子品行贵重,的确也堪当大任。年岁上也相仿。他那位二女儿襄樊,原是颇有胸襟韬略的人。将襄樊嫁到内廷,也不算是委屈了。
至于柏奚,柏奚的想法他一向是猜不透,只能先去问一问了。
同楚云皓说的是三件事情都答应,其实细想一想,有谱的也就是两件罢了。他这般想着,先将谢夫人叫了过来。同她说起入宫奉上之事,让她去与襄樊相谈。另一边,便亲自去了府上专为柏奚所建的摘星楼,另找柏奚相谈。
摘星楼这个所在,取的是手可摘星辰之意。江南地带以此命名的楼台不计其数。但谢玄私心里却觉得,能配得上这句话的,也只有他们家这位谢三小姐。
谢玄上楼的时候,柏奚倒是在。时节正是初春,青天白日的,她正在用自己制的墨晶观天仪查看太阳运行轨迹。一边记录,一边与预先演算的模型相比对。即便是知道父亲来了。却也没有停手。约略过了半个多时辰,记完几个关键数据之后,她才将观星仪推到一边。回头同谢玄请安。
谢玄早知她这脾气,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自己已经预先泡好一杯茶,怡然自得的坐着品茶。如今见女儿忙完了,才一五一十,与她提起今日摄政王所提起之事。
谢柏奚微微皱眉,说道,“内廷太阴殿,倒也罢了。我久在江南,倒也想见识见识内廷的算学之术。只是,父亲所说的摄政王殿下,是今日我姐妹二人所见的那位大人么?”
谢玄点头道,“正是,别看他年纪轻轻,如今也权倾朝野了。内廷外朝,但凡是紧要的事情,几乎都是他一人做主。既是他亲自来请。女儿你也不必担心将来去了内廷会受委屈。”
楚云皓倒也没有这么说,听楚云皓的意思,他这个女儿来日到了内廷,还得靠着谢氏的地位晋身。但谢玄为人父之心便是如此,只想尽量安慰女儿罢了。
谢柏奚轻叹一声,道,“我今日瞧过那位殿下,知他眼下虽是如日中天,但来日似乎颇多劫难。命格不易啊。”
谢玄听了这话,倒是惊了一下,道,“会连累到你与你姐姐么?若是如此,咱们不去天启也罢。”
谢柏奚摇了摇头,道,“不至于,我与姐姐,都不是会受他牵连之人。来日内廷之中,会有人因他的缘故被陛下流放。颠沛流离受尽苦楚,甚至连衣食都没有着落。但那人与他渊源颇深。我们姐妹的事情,和他是没有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