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皓心里便想着。如今內宫里是不太平。等你谢家的女儿进去了,怕不是要打得跟热窑一般。但来便来了。听谢玄吩咐外头伺候人去把二小姐和三小姐叫过来。他就想着,不管怎样,先看看人再说。
不多时,两位小姐便到了。虽然看到正厅里有客人在,倒也落落大方,进来请安之后,便依着父亲的吩咐,在下首坐下。
安静而又从容。虽说这两位小姐来之前,楚云皓心内倒是想过,或许就是两个不识规矩的小丫头片子罢了。但如今见这两位举止之间气度不凡,并非是可以随意对待的对象。他的态度,也比之前郑重许多。
接着喝茶的功夫,眼尾余光扫过。见二人年纪相仿,都是豆蔻年少的岁数。行止却都稳重。相貌吧,便也罢了。江南水乡,女子都生得水灵清透。打眼望过去,衣袖见裸露出的手背,与月白色大袖几乎一个颜色。
世家女子,容貌大致都是不差的。谢家这两个女儿,比起已经入宫的那些人,倒也不遑多让。侍奉于君前,也算是说得过去。
楚云皓放下茶盏。轻声问了一句。
“不知二位小姐年岁几何?可也读过书?”
谢玄未曾接话,俩人中年长的那位便先开口了。
“回殿下的话,臣女襄樊,今年十五岁,小妹闺名柏奚,十三岁上。臣女在文载龙渊读书。小妹是北落师门修习算学。”
楚云皓听了这话,就提起了几分兴致。
谢家这两个女儿,倒也不同凡响。文载龙渊,是江南儒门书院之首。江南是门生故吏制。天启外朝中,江南取仕不走科举,只由儒门几大书院推举便是。因文载龙渊声望最隆。江南官员,一半出自文载龙渊。
身为女子,却愿意修习朝政之道,不免令人刮目相看。
至于北落师门,学的是天文地理格物致知。尤其是算学,独步天下。内廷六庭馆数部有不少教授,便是北落师门出身。江南古来便是学术重地,穷究学理之心,并不逊色于帝都儒门。
两个女儿都这般优秀,楚云皓倒觉得大为意外。一时之间,倒想将俩人都带走了。
楚云皓从前在鸿文馆读书的时候,修的是武科。经史子集,基本都是略读。说是内廷书院出身,其实也不过就是识得几个字罢了。幸好他从前在法家学说上下过功夫。法理根基不弱。便从这边下手,随口问了几个问题。见谢家那位二小姐答得思路清晰,头头是道。回头又让人摆上棋盘,用棋道考校三小姐的心算之能。见这位虽然年岁尚小,却也心思敏捷,轻易便能算出数十种棋路变化之道。
他心下欢喜。也不再多问。等两位小姐退下之后,又同谢玄说,想同书院那边说一声,将两位小姐的品评文书借来一看。
谢玄颇为不情愿,道,“怎么有你这样的人?我身边不过就剩下这两个女儿。陛下诚意求请一人入宫处置天子家事也便罢了。人你也见了,要哪个难道还决定不下。还仔细挑选么?你若是问我这做父亲的意见,襄樊聪敏多思,定然能在内廷之中游刃有余。至于柏奚,这孩子有些痴,只沉迷于算学。原本便不喜交际。倒也不必为难她。”
楚云皓亦点了点头,道,“二小姐应对得体,才思敏捷。侍奉于内廷,定然不会辱没谢家门风。至于三小姐吧,实话实说,如今太阴殿那些个祀嬛,都是六庭馆前朝旧人。太阴殿是内廷祭祀重地。这么多年了,即便是有年轻女祭司供职,也都是从六庭馆调过去的,向来唯三位祀嬛马首是瞻。天子亦受其牵制。三小姐出身名门,天资亦有过人之处。若是能在太阴殿为陛下做事,也是于国有功。”
太阴殿观星祭祀,借天象推演天下兴衰,吉凶祸福。祀嬛皆是由六庭馆数部推举而来。地位超然于六庭馆六部之外。既然观的是天意,便有理由不受君王旨意。这般所在,没个跟天子知根底能交心的人,终究是不行的。楚云皓从前只想着,从数部年轻的女学生中选拔人才便是。但后来便知,几乎不可能。六庭馆教出来的人,立场上自然是向着六庭馆的。他原是想着借楚云桓从前的人脉,有空的时候,在东海诸岛找个蓬莱学派的年轻子弟,设法安插进太阴殿。却不料此次下江南,无意中见到了合适的人选。
既是世家贵女,又是以占星之术独步天下的北落师门出身,便不会轻易被帝都公卿与内廷女官掌控。另一方面,能算数十道上百步棋路,谢家这位三小姐,的确天赋过人。
痴迷于算学正好,他要找的,便是个精于算学,能推演出星辰变化的人。
谢玄特别无语。
“北落师门精于星象与算学的年轻女子何止成千上万,怎么你就跟我家女儿过不去了?”
“你难道不知么?若非出身高贵的世家女子,即便是我推荐入内廷,也难得一席之地。谢氏是江南三大世家之一。北落师门那些年轻女弟子中,若是能有门第与天份都胜过你家三小姐之人。你大可告知于我。我去看看。”
谢玄无言以对。
北落师门在江南也算是算学名门。儒门世家的女子,原本便少有修习算学与术法的。非要说江南三世家。杜如晦那个老匹夫没有尚未出嫁的女儿。至于净家,净家与道门关系深远。年轻女子若修习术法,都是在道境正一天道修习的。要找还得去道境找。在江南地带,肯定是找不到了。
他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人,便是这样。宫里缺人便缺人算了。为何非得你出头设法。陛下来信之中,也不曾提起过内廷太阴殿之事。你这般用心,或许他还会怪你多事。”
楚云皓一时心中没有遮拦,便顺口道,“阿烈也不是那样的人。”
谢玄用责备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他从前与楚云皓,倒是没怎么见过。也说不上有交情。但当初朝露之乱时,天下之间与玉翎族能持同一立场,甚至以武犯禁,反抗圣武亲王的,也只有楚家三女公子楚云昭一人。他对楚云昭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另一方面,当初楚四公子楚云桓年轻之时曾游历江南,遍结好友。楚云桓性情疏朗洒脱,光风霁月。谢玄与他平辈论交,知己相称。这倒是实打实的交情。
至于楚云皓,这位楚九公子。虽说一直不算熟,但既然有家族荫蔽,从前的旧交情在,说起话来,倒也不必刻意遮掩什么。
他对楚云皓道,“我知道眼下天启那位皇帝陛下是你六姐的儿子。你那位六姐如今也不在人世了,你将他视作骨肉至亲。以儒家看重血脉亲缘的道理来说,是理所应当的。只是你也该知道。他是天子,君临天下。如天地一般无情。帝座上的人,没有亲缘的。”
楚云皓道,“你说的是天子之道。但我与他朝夕相处,在我看来,他不管怎样,都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谢玄只觉他天真。
天子天子,乃上天之子,能当做寻常一个活人看待么?
他觉得不能。
这一点上,他与楚云皓话不投机。俨然是没办法再说下去了。
他只叹口气,道,“孩子大了,未必什么事情都顺着我们。襄樊倒也罢了,肯为家族考虑。柏奚那孩子,凡事都是自作主张的,当初去北落师门,也不是我的意思。如今你若是要请她入宫,便自己对她说。”
楚云皓听了,点了点头。当即便道,“那就姑且这样吧。你先同你家二位小姐提几句,过两日,我再与她说也不迟。这阵子得先顾一下赈灾的事情,说到这儿,我就不明白了。如今江南有难,天下苍生身在水火之中,你是不是闲的,非得要跟杜如晦过不去?”
谢玄微微摇头。
“你当是我不识大体么?你是不知,这么些年杜如晦那个老匹夫的心思邪性成什么样了。当初南境那些难民过来。我虽不愿,但江南地带毕竟土地肥沃,也算是养得起人。但你却不知,苗境那些巫民,竟然将拜月教带了过来。儒门天下岂能容邪祟作怪。此事我是断不能忍的。偏偏杜如晦那个人,为了保障巫民安定,不仅容忍拜月教中人四处传教,甚至还接着教宗的地位管理巫民。岂不可笑?”
楚云皓微微叹口气。
“此事我也曾经听杜如晦说过。他是用心深远。江南百姓一向将巫民视为异类。拜月教中多数都是巫民,信奉教义祭祀神明,说到底也是精神寄托。既然是治下之民,应该略微宽容些才是。”
“杜如晦有没有告诉你,有些人借着祭祀之名,要教众进献童女,以血祭祀。”
楚云皓默然片刻,道,“说是说了,只是,杜如晦说,江南地带七万教众,会作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的,只是少数极端份子。他不愿彻查拜月教,只是担心有人会以那些极端行为为借口,驱逐所有教众。甚至驱逐那些南境外来人。这样的话,可能会有动乱之忧。”
玉翎族便是这般做的。谢氏领地查封了所有拜月教的祭坛。将教众驱逐到了运河对岸。绝不容任何人过江。这也是如今陈兵江上与杜如晦对峙的原因。
谢玄微微冷笑,道,“照老匹夫这般说,倒是我做事极端了。”
楚云皓不置可否,只道,“你也别总叫他老匹夫,毕竟他年纪也没比你大几岁。”
谢玄便道,“这可不是年纪的问题。那个人吧,天性就古板。做事又沉闷无趣。当初昭武朝的时候,他不也曾经供职于内阁。没人看得上他那做派,还不是灰头土脸回来了。我与他可不是一类人。”
楚云皓一时无言以对。心想谢玄说得不错。杜如晦那个人虽然有正人君子之名,但的确言语乏味面目可憎。但即便如此,江南地带接受南境流民最多,十余万人。能在治下安稳生活,除了拜月教一些极端份子之外,基本没出过什么大乱。这点上而言,也不得不说,杜如晦这般做法,的确有他的道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