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烈对楚天香说过，跟别人都是演戏，唯有对她，是真心实意。
或许是真话吧，楚天香在心里这么想着，毕竟，她在整个天启城都是无依无靠的人，杨烈贵为天子，根本没有必要对她演戏。
该演戏的是她啊，她是一个来自南境的优伶，深宫便是她的舞台。就算与这个地方一点羁绊都没有，也要在台上扮出喜怒哀乐随剧情泪如雨下。自打来的第一日便知道了，这个地方，原本便不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生活的所在。
有情无情，任谁都是情不由衷。
入腊月的时候，内廷的小朝会又重开了。
小朝会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说是小朝会，其实未必能有什么事情。也就是宫内诸位女官聚一聚，有事说事，没事也就散了。小朝会通常是由中宫皇后主持的。皇后不在的时候，便该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后妃打理。
入秋那会儿她们这些人入宫的。当时地位最高的自不必言，正是位居正妃的楚玉鹮。小朝会也就开了一两次。楚妃称病避居，不再过问这些小事。也就中断了一两个月，如今再度重开，一来是因为漪澜殿女御怀了身孕，毕竟是新帝即位一来第一位龙种。宫内事情渐渐多了起来，没有人主持大局不行，也是这个时候，楚妃终于提起精神来，重新开始了内廷的小朝会。
据说是因为前些日子楚家老太太入宫过一次，劝了楚妃几句。
漪澜殿那位女御，是云中叶氏出身。叶氏是武家，亦是古老的世家大族。云中老世族皆认叶氏为首，这种地位，几乎不随皇朝更替而改变。如今朱雀皇朝若论武家自不必说，当然是以楚为首，楚家从龙征战，是用战功越过了所有排在前面的世家大族，几乎越过宗室，说是功高震主都不为过。但即便如此，随着杨氏皇朝在这数百年间成长起来的楚家，和云中叶氏相比，没准还得自认是新贵。
楚妃自幼在道门长大，几乎算是方外之人，与这位老祖母原本算不上亲厚。老太太亲自入宫，细细讲了叶氏一族的历史，俨然也不是专程来排别人家谱的。楚家当初怎么越过别人的，来日也就会怎样被别人越过去。这几十年来，楚家死在战场上的人不计其数。南境那边都已经交给南冕亲王了，武家靠武勋立足，能上阵的人都没有了，一时半会不会有战功，没有战功的话，地位只会一日不如一日。但楚家除了以战功立足，至少还是外戚，代代外戚，与帝王骨肉血亲。到了这一代，外面人丁凋零，宫内，也就指着楚妃一个人。
老夫人当时意味深长的说了几句话。
“别看咱们家那位摄政王殿下如今如日中天，说白了，不就是皇帝陛下的舅舅么，顶天了，也就是个舅舅。外人，也不姓杨。若是如今权太妃还活着，哪怕不做追封太后，只做个太妃，毕竟也是陛下的生身之母。我心里也踏实。不比摄政王，夙兴夜寐，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么？楚玉鹮在心里想着，人生在世，谁的所求又不是镜花水月？连她这样的方外之人都被从道境那边接了过来，可见如今也的确是没有可用的人了。
年岁虽然还小，不过十六七岁，已经是宫里的贵人主子了。就算是祖母入内相见，也必须行叩拜之礼。楚家人如今还在宫里的，地位最高自是摄政王楚云皓。皇帝身边，她也算是一个正妃。总不能总这样不懂事。
应下了祖母，便打起精神，将宫里的局面维持起来。毕竟宫里也就是这样，她不坐在首位，有的是人可以替代她。
腊月十五这一日，凤仪殿内，楚妃坐在主位。左右两边是两位女御的位置，再往下首，是两位宛容，到了最末，才是楚天香。
如今宫内六位女官，她地位最低，陪坐在末席，还想着要不要再往后退两个位置。
漪澜殿女御早就到了。面前摆了两碟子零嘴，一边吃着，一边和身后的伺候人说说笑笑。时辰已经到了，楚妃却还没有开口说话。主要是因为今日有人来迟了。
低声吩咐了身后伺候人两句。是打算遣人去弘徽殿看看情况。结果侍奉的女官尚未出门，便听得一阵说笑喧嚷之声，穿过重重回廊一直传到殿内，自不必说，是弘徽殿那位殿下到了。
那人一贯前呼后拥的，还要喧哗两句，似是生怕别人留意不到她。
一阵香粉气息飘荡而来，前前后后几个伺候人在特意为弘徽殿女御空出来的位置附近忙活了一阵子，擦桌子的擦桌子，换坐垫的换坐垫，摆靠枕的也摆上，前前后后摆弄完毕，只差连桌椅一起换掉，这才各自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弘徽殿那位女御弋弋然上前，半躺半靠的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满头珠翠，看着比正妃楚玉鹮还要华丽几分。也难怪她要靠在椅子上单手撑额头。戴那么重的首饰，不找地儿撑一撑，只怕颈椎都撑不住。
楚玉鹮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只淡淡道，“妹妹今日来得迟了。”
弘徽殿女御笑了笑，说，“这些日子都睡不好，白天也起不来。按说不来也就罢了，各宫份例的事情，随怎么办呢，本宫又不在乎。偏偏姐姐又总等着。不得不来走走过场，这迟了一时片刻的，也就只能请姐姐多多担待了。”
她模样生得艳丽，又用这般娇慵的语气说话，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意思。其实细算起岁数，她比楚玉鹮要大出来快两岁的样子，因为位分低于楚玉鹮，不得不称一声姐姐。毕竟也是云南兵府大统领的女儿。真要论起宋大统领的军阶，自然是远远高于早年入道修行的楚七公子的。也不怪弘徽殿这位女御总觉得自己委屈。论年岁论出身，无一不及楚家这位小小姐。可偏偏，就是要低人一头。换谁也不能甘心。
担待不担待的，楚玉鹮也不接这个话茬。只半低着头，说，“份例什么的，还是按着上个月的办。各宫各殿若有不足可以说一说。没有也就罢了。漪澜殿新近有喜，是得分外在意一些。陛下前些日子已经吩咐了六庭馆特别照应。但也是按着从前的规矩办事，女御若是另有要求，也可以提。”
漪澜殿女御叶瞬就那么大马金刀的坐着，整座殿内，只有她一人一眼便看得出是武家出身。豪迈之色丝毫不带遮掩。就算前些日子已经被人嘲讽，说是身强力壮好生养，陛下或许也就只看上这一点了，但她本人却是半分也不在意。
叶瞬笑笑，说，“本宫也不缺什么。倒是御膳房与御医所两边这些日子尽送些说是滋补实际上奇奇怪怪什么都有的汤药过来。没病也喝出几分病了。能免则免吧。”
弘徽殿女御斜斜靠在几案上，用刻意拖长而显得十分懒散的声音道，“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怀了身孕，就要喝安胎药。漪澜殿这一胎没有生下来，五品殿上人以下侍寝之后还得喝避子汤呢。伤不伤身另说，都是苦药，谁愿意喝啊。漪澜殿还是照着规矩办，省点事儿吧。”
叶瞬抬头，颇为不屑的瞥了弘徽殿一眼，道，“本宫还不够省事么？整个内廷上下，已然没有比本宫更省事的人了。你们若是不服，自己也怀一个看看。看哪个能比本宫省事？”
叶瞬平日里几乎不出漪澜殿，素来不与别的殿所来往。一贯给人温厚印象。如今坐在这里，教人看得清清楚楚，才知道这位武家出身的女御，原来也是个不吃亏的。
弘徽殿略微向前探了探，依旧是慵慵懒懒的嗓音，低声道，“我们哪里有那个福气啊，就算真有，也不至于向女御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大个肚子就大个肚子吧，不关上门好好养着，还要出来挤兑别人，不说别的，毕竟有身子的人，都不知道给儿女积点德么？”
叶瞬冷冷道，“天家儿女，自然福泽深厚，要积什么德？”
弘徽殿正要还嘴，却听得上座处哐啷一声，抬眼看过去，便知是坐在主座的楚玉鹮直接将手中茶盏摔了下来。茶水淋漓一地。伺候人慌忙跪上前来收拾，楚玉鹮冷冷的目光，一一在两位女御面上扫过。二人登时沉默不语了。
也就是上面坐的楚玉鹮是个正妃，若是中宫皇后，众人当即便该下跪认错才是。两位女御之外，其余人等皆离座跪下了，漪澜殿仗着有身子在，弘徽殿素来傲慢骄横，唯有这两人，是一动也不曾动。只略微低头看了看落在地上的茶盏。
女御是妾，妃也是妾。就算正妃震怒，这二位也不肯屈尊道歉。
悦怀玉膝行上前，伏地大拜，道，“请娘娘息怒。”
身后众人随之行礼大拜。楚妃脸色才略微缓和了一二分，轻声道，“免礼坐下吧。”
众人归座。连僵持的两位女御也跟着松了口气。便听楚玉鹮道，“漪澜殿女御新近有喜，宜保重身体为要。小朝会诸务繁杂，若是有不便的时候，不来也罢。”
漪澜殿女御起身离座，略微拜了一拜，道，“嫔妾多谢娘娘体谅了。”
楚玉鹮接着又道，“弘徽殿女御方才也说了，这些琐事，原本不打算往心里去。若非本宫一再恳请，也不愿应酬。既然如此，往后来与不来，本宫也不问了。”
弘徽殿女御坐在原处，只笑了笑，说，“那本宫也多谢姐姐体谅了。”
首座之人说话的时候，连起身离座谢恩也不肯，按着内廷规矩来算，原本也是极为失礼的举动了。但真要论理，如今首座之上的楚玉鹮既非太后也非中宫，少不得让她三分。
也是算准了对方不会真同她计较，因此才摆出这种跋扈姿态。
楚玉鹮也确实没有计较，只吩咐楚冰如上前，将这个月的账目什么的报了一遍。问过众人，没有什么异议之后，便让散了。
也不能有什么异议。楚妃主事一贯公正，楚冰如在算学这方面，又是一把好手。单说各宫月俸的事情，的确不能让别人说出什么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