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隆又笑了笑。
“既然如此，明知我与那位龙吟霜姑娘绝无可能。舅父又何必在意她的事情。”
楚云皓略微想了一想，道，“其实还是不想让你受委屈。想着若是你真心喜欢那位姑娘，即便不能名正言顺娶做正室夫人，替你将她留在身边也罢。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些事情了。至于家主的事情。当初是你坚持留在南境不肯回天启。我总要在你这一辈里选一个家主继任的人选。我原本也没有什么私心。你是长房嫡子，要继承楚家，名正言顺。可你不肯，我便选了鹤龄，今时今日，难道还会因为此事怨我么？”
玉隆儿颇为深沉的叹了一口气。
“叔父放心吧，我和那位龙吟霜姑娘，的确并无私情。说来也好笑，当初是被她骗了，才会跟着她一路越过防线踏入巫族领地。吃一亏长一智，往后应该不会再遇上这样的事情了。至于天启那边，我也的确没打算再回去了。自然不会为了家主的事情跟鹤龄计较。那个位置，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想父亲也没有对我抱过那样的期待吧。”
想起年幼之时，楚府书房明亮和煦的日光之下，与父亲相处的多数时候，不是下棋，便是读书。
父亲是时常与儒门那位教统大人下棋的。那才是真的下棋，残局都摆在外面。教统大人有国手的根基。他们二人的残局，需要学海无涯的棋手们反复琢磨研究破局之道。
跟他下棋，不过是逗小孩子玩罢了。他自幼天资聪颖，教统也夸过他思维机敏，是可塑之材。即便这样，同父亲下棋的时候，还是总是输。有时候输急了，便要悔棋。父亲按着他的手，说落子无悔，偶尔见他着急的模样，终究不忍心，偶尔也让一两步。
若是真想过要让他继任家主之位，自打年幼之时，便该对他严厉些才是。但父亲总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也生不出什么承担责任的心。
到后来，送他去北境，在阴阳师门下修道。时日久了，心态更为淡泊。家主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当初他这位九叔为了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召他回天启，他始终拒绝。到了今日，才算是堂堂正正将话说明白。
儒门四贵之一的楚家家主之位，当然诱惑力十足。即便是长公子楚云兮，当初病重之时，为了将这位九公子推上继任之位，也是费尽筹谋。楚云皓在意此事，一点儿也不奇怪。
他看向楚玉隆。
这位小公子出征南境那一年，也就只有十四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平安公主为了长公子将幼子送到南境战场上的事情，心灰意冷以至于入道修行不问世事。要说起来，长公子的确也是个残忍的人。
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当战场上需要用人的时候，他就将自己的孩子毫不犹豫送了过来。
不过这么些年来，与南境的战事渐渐少了。即便是有，身为术士的楚玉隆倒也没起多大作用。此次他还被巫族人扣押，甚至身陷险境。楚云皓想想也觉得有些后怕，便想借此机会，将他带回天启。
因此便问楚玉隆。
“你如今也已经快二十岁了，按说差不多到了该结亲的年岁。你那位表弟比你还小一些。前两年内廷里也陆续纳入后妃了。你也该想想自己的事情。老太君惦记着你的将来。你母亲虽然已经入道修行，却也始终牵挂着你。南境毕竟已经守了六年。问过亲王了，这两年战场上也不是说没你就不行。不如这次，就随我一起回天启吧。”
外朝六部，再怎么说也不至于给楚家小公子找不出个位置来。说到底南境苦寒，不是久留之地。驻守战场的人，时日久了，总是会死在战场上的。平安公主日日在佛前祈祷，说起来，不求别的，还不是为了给这幼子求一个一世平安。
楚玉隆自打到了南境，连个消息也难得送回天启。杨曜也说，劝过他许多次了，战场上用不到他的时候，便是回去也没有关系。
可是他始终不肯。
倒像是心里装着什么事情似的。
楚玉隆略微尴尬的笑了笑。
“亲王殿下是觉得我在战场上派不上什么用场，所以怪我碍手碍脚呗。实话实说，我打仗确实是不行。只是再怎么说，亲王殿下也是我舅舅，不该嫌弃成这样吧。”
楚云皓看着他，无奈道，“你明知不是嫌弃你。只是南境这地方，毕竟严寒。环境又不好，你年纪轻轻的，不想让你在这边耗下去罢了。”
当初是四公子楚云桓先说，南境战线上没有术法师不行，因此长公子做了主张，将自己的孩子送去跟着阴阳师修行，又将他送到战场上。如今长公子四公子都已经不在了。这么些年，边境战事已然减少。何况，从客观的局势上来看，阴阳道的术法，就实际应用价值而言，其实也没有预想的那么大。这个时候又发生绑架事件，南冕亲王想将小公子楚玉隆送回去，是理所应当的。
玉隆儿轻声道，“叔父劝我归去，自然是有叔父的考量。只是，叔父可曾想过，我为什么会一直留在这里？难道只是因为父亲大人的吩咐么？”
楚云皓一时语塞。
实话实说，没想过。所有人都知道，小公子当初被派遣至南境，是长公子一人之主张。至于别人的看法，因为平安公主激烈反对的缘故，此事皇室也是反对的。那其他人的看法，就已经不重要了。
长公子一意孤行。他是家主，小公子又是他的骨肉。即便皇室反对，亦无济于事。
这个过程中，从未有人问过那个孩子究竟是如何想的。那个时候楚云皓自己在内廷领兵，原本已经很少回府。为了此事，也曾经特意劝过兄长一次。只是那位兄长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
事情定下来之后，楚玉隆直接就从北境阴阳师府邸那边出发去了南境，甚至不曾从天启路过。楚云皓即便想要送行，也不曾有机会。
他的确一直不知道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玉隆轻声叹息。
“我与九叔，都是父亲大人一手带大的。若非父亲年轻时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一直不能行军打仗，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相处的时光了。”
楚云皓点头称是。
他的生父，白虎世家那位以军功封王的将军也是因伤病不治而死。白虎世家没落，豫王将最后的末裔交给楚家抚养。长公子将他视为亲弟弟，如父如兄一般将他带大。真要说起来，教养他的时候费的功夫，比养自己亲生儿子还要辛苦些。
都说长公子是养九公子的时候耗费心力过度。以至于到了自己亲儿子出世之后，都没有多少带小孩的心思了。从这一点来论。倒是他对不住玉隆儿。
玉隆儿说，“我小时候，父亲虽然很少与我提起这些话，但每一年家祭的时候，我却总听他对家里人说，我们楚家武家出身，世代从龙征战，以战死疆场为荣，以白首终全为耻。家庙里的祭文都是固定不变的，世世代代这样传下来，也难怪家里人前赴后继，投身于战场之上，都不惜死。”
“为国效忠自是没错，但死太多人，也就没有必要了。”
楚云皓亦是叹息。
楚家规矩，上一辈的人没有死绝，下一辈的便不能上前线。定下这样的家规，也是怕后继无人。
长公子十四岁入北境边防军，二十岁上前线征战的。他二十岁那一年，楚家上一辈便已经没有人了。
楚家这一辈原本九位嫡公子，楚云兮二十八岁时在战场上受了重伤退下来。后来因病死在天启。在他之后的几位公子病的病退的退，人丁单薄，甚至到了只能由九公子继任家主之位的地步。当初定下的家规，如今已经被楚云皓破了。没有办法，若是楚云皓不死，就不让小辈上战场，那楚家就没有人能打仗了。如今他悉心护着的，也只有已经被定为下一任家主的楚鹤龄，至于其他人，是真顾不上了。
从龙征战，为国捐躯自是常事。这规矩破了，或许有朝一日，楚家也会像白虎家族一般没落。只剩下一个婴儿，还要托付给别人抚养，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就不知还有没有能托付的人了。
即便他是家主，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护一个算一个。
楚玉隆便道，“我知道，母亲担忧我的处境，是因为四叔死在南境。她总觉得，只要我留在这个地方，早晚是要死在这里的。”
“也未必便是这样想，只是，做母亲的，都不愿自己亲生骨肉在战场上，你总该体谅她的心情。”
不止平安长公主。楚鹤龄生母清河郡主也曾经说过，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再为了楚家的家族荣耀而上战场。当时也是长公子许下了这个承诺。说只要他在一日，绝不会送鹤龄再去南境战场。
长公子答应的事情，一直到如今，家主换了楚云皓做，他也一样履行承诺。鹤龄一直只领内廷兵权。至于会不会像楚云皓那样，倒霉到碰上天启动乱连内廷龙禁尉都得出来打仗，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都是侄子，不至于厚此薄彼，他始终都在保护鹤龄，当然也会想要保护玉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