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便有纷纷议论过来。按着规矩,那位墨常在受过恩宠之后,是要跟各位殿上人请安的。按着次序,谨成殿漪澜殿弘徽殿各自走一趟。午前便差不多走完了。到了午后,各个殿所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几乎阖宫上下都已经一清二楚。
悦怀玉在楚天香殿内喝茶,随口闲谈,便说了几句。
“楚妃娘娘到底好性子,也没说什么,留她用了早膳。还赏了把扇子。叫她好好伺候陛下。”
楚天香低头,表情淡然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妾身过于刻薄,赏什么不好呢赏把折扇。妾身从前读北朝的书也知道,秋扇见捐,并不是好兆头。”
前朝才女写过的诗,她在宫中反正闲着,倒是真没少读书。那诗句里说,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当初读的时候便觉得这诗写的真不错,将宫里女子的一生都写尽了。楚妃娘娘在诗文上的造诣也不浅。新承恩宠的人前去请安,送把扇子,难免让人觉得意味深长。
这季节吧,尚未开春呢,哪里就用得着扇子了。也亏她翻箱倒柜的找出来。
悦怀玉低头轻笑,道,“算是很客气了。那把纸扇是楚妃亲笔所绘,极为珍贵。不过你猜的也没错。娘娘虽然涵养深不可测,但也不是没有脾气。陛下未经六庭馆合议,封了身边的女官入后宫。娘娘有火不好发,这一把扇子,已经算是骂人了。”
楚天香略微点了点头。
骂的还挺刻薄。凭借君王一时恩宠而上位的人,最怕的,恐怕就是恩情中道绝这几个字了。
她说,“谨成殿娘娘是后宫之表率,这般提点她,好歹也算是留了几分面子。也算是客气了。”
悦怀玉点头。说,“那是自然。漪澜殿说身体不适,都没有出面相见,弘徽殿那边吧……”悦怀玉笑了笑,只说了一句,“都在意料之中。”
弘徽殿那个人吧,一贯刻薄都在明面上。墨常在在弘徽殿内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听了一大堆羞辱与训诫。临走的时候,还被人用封号刻薄了一把。
弘徽殿女御说,和墨相关的话,若是用来形容人,倒还真想不出什么好话来。总也不知于说这位常在从前是秉笔女官所以腹中墨水多吧。但要真说起来,胸中墨水太多。岂不是心如墨染。那可就太不好打交道了。
赵玉儿就算伶牙俐齿,到了这位弘徽殿女御面前,也不敢再多辩驳,即便被这般羞辱。亦是客客气气离去。这才到了午后,心如墨染这句话,便已经传的人尽皆知了。
楚天香微微叹了一声,道:“也算是个薄命人了。我听说过,她出身赵家。承显帝那位赵皇后母家原本寒微,当初又被先太子牵连。如今家族势微,无依无靠,也难免被人欺负践踏。”
悦怀玉喝着茶,听她这样说,抬眼瞥了她一眼。
“听起来倒是跟你有些像。你会因此生出同理之心么?”
楚天香轻声道,“我哪里配,我都不是北朝的人。她再寒微,也是六庭馆女官出身。我是个贡品,不配同情人家。”
悦怀玉轻声道,“我也不是特意来刻薄别人的。正是因为担心你,才说了这些话。”
楚天香略有几分诧异的看向悦怀玉。
悦怀玉道,“有些话,我也只有此刻才能对你说明。如今宫里,人人都有所依仗,谨成殿自不必说,咱们娘娘楚氏嫡女的出身,至少在这些年里,便可以保证无人能越过她。弘徽殿靠的是母族,漪澜殿依仗腹中的孩子,至于你我,我背后也有家族,而你,你和我走得近,又得了楚妃娘娘的眼缘,也不算是孤身一人了。”
楚天香道,“是,我也知道,若非楚妃娘娘眷顾,我的处境,必定会比今日狼狈十倍百倍。”
“安和殿那位宛容,昨日已经去过弘徽殿了,据说与弘徽殿女御相谈甚欢。先不管弘徽殿女御态度如何吧,她毕竟是白家的人,纵然是庶出,她也姓白。若是她在宫中遇到难为之事,教统大人必不会袖手旁观。”
楚天香点头,说,“这些事情,我也是明白的。”
后宫女子与家族之间的关系原本便是如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背后有家族在的人,总不会孤立无援。若是在宫内犯了什么大错。被天子所厌弃,外朝家族的权势也会受到影响。因此内廷外朝息息相关。有血脉亲情在,总不至于没有人管的。
她不一样,她的家族已经覆灭了,彻彻底底的没有了。她在这宫里,干干净净的孤身一人。略微肯照应她几分的,也就只有那位楚妃与眼前这位悦宛容。
是为了什么,她其实也不愿多想。许多事情,她也不敢想太深。心里毕竟还是明白的。宫中女子能靠得住的,除了家族,便是圣眷。天子对她那些微眷顾,或许只是因为她没有立场,背景干净吧。若是连这些微的眷顾也没有了,或许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在这宫里待得越久,越是不敢奢求那个人的心意。这般如履薄冰的活着,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
悦怀玉轻声道,“赵玉儿和你处境相似,却也不同。宫里的女人,不能只依靠圣眷而活着。陛下的心意,不会永恒不变。你有楚妃娘娘垂怜,便也不算是孤身一人了。但她不同。宫中如今除了谨成殿,便是弘徽殿与漪澜殿说话能起点作用。今日请安之后,她不得人心的话必然会传遍六宫。除了陛下,没有旁人会将她放在眼里。宫里其他人,都不是能拉拢的人。唯有你,她或许会因你同她一般位分略微低一些,会觉得你好说话一些,没准会试着拉拢你一下。免得自己处境太过于难堪。而你这个位置,也算是风雨飘摇了。”
“也未必吧。”楚天香轻声笑了笑,道,“请安问候,按规矩是只去殿上人那边便足够了。若是她真来揽月阁,姐姐希望我如何对待呢?”
悦怀玉轻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也知道,你如今日子是不好过,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也不为过。但我想提醒你,即便如此,也不要轻易喝赵玉儿站在同一边。她以侍奉女官之位入了内廷。按着北朝的风气,是很不应该的。”
说是不知廉耻亦不为过,也不是没有别人说过这话,只是悦怀玉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
悦怀玉说,“就算身处寒冬霜雪之中,也不必与这样的人抱团取暖。一旦被恐惧与不安所击败。连身边盟友都不好好挑选,那你的前途,只会越来越黯淡。”
楚天香轻轻笑了笑,说,“卑微至此,也要挑拣身边示好的人么?”
悦怀玉道,“是,不论落到何种境地,风骨与骄傲,是不能放下的。我也是因为欣赏你这一点,所以宁可代你跪下道歉,也想保住你的尊严。”
楚天香轻声道,“姐姐对我这般好,为何不能分出些许心思,给那位常在,我听姐姐这般说,也觉得她其实挺可怜的。”
悦怀玉深深的叹了口气。
“只当是机缘吧,人的心力都是有限的,顾得了一人,便顾不了其他许多人。又或者说,是你得了我的眼缘,她不得眼缘罢了。我不仅愿扶持你不愿扶持她,甚至还怕她拖你入深渊。”
有些话到底是没有说透。但也不必说透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宫里这几个殿所的主子,无一人看得惯赵玉儿。说白了是因她逾越了主仆的界限。一个伺候人,主上说宠幸便宠幸。翻身就做了主子。这般作为,岂不会让各宫伺候人的心思都开始上下浮动。
让悦怀玉将话挑明说,便是此人生来贱性。并不能深交。但即便她没有将话说分明,楚天香心里也明白了。
她低声道,“我念着姐姐的情份,全听姐姐的便是。”
悦怀玉微微叹息,道,“说句不大好的吧,其实我倒是盼着她能得宠的久一些。陛下常去摘星阁。或许有些人对你的怨念也能轻一些了。能让你日子好过一些也好。”
“姐姐自己不在乎恩宠么?”
楚天香也是不懂,因此问了这一句。
悦怀玉微微笑了笑。
“怎么会呢。只是此时,并不是我该在乎的时候。”
楚天香依然一脸茫然。悦怀玉长叹一声,道,“这宫里啊,就是这样,许多事情不能看表面。来日你都会懂的。”
一时的恩宠,从来都算不上什么。这宫里比的是谁能活得够久。
她想了想,又多说了几句。
“其实你也很聪明了,许多事不必我说,只是有一点吧。你得记住,漪澜殿这怀上身孕也有小半年了。宫里头有些心思龌蹉的人,是会拿小孩子下手的。之前已经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你记的谨言慎行。可别让别人坑进去。”
楚天香知道,悦怀玉提的是之前送到漪澜殿的马鞍子底下被人做手脚的事情。慎刑司调查之后,也没有什么公开的结论。那事与揽月阁巫蛊差不多一前一后。已经被人坑了一次了。往后再不小心,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楚天香轻声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真的小心防范,事情来得时候,也未必防得住。”
悦怀玉道,“也没有那么难。你原本是从南境过来的,在宫中也没有什么根基在。要对那位下手,无外乎是在饮食和日常用的东西里面做文章。你约束一下宫里这些伺候人。不论是谁,但凡是你身边人,都别让她们去漪澜殿就行了。”
楚天香点头,道,“那就多谢姐姐了,我会小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