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缙云码头的海岸线，沈苍浪一一与楚云皓提起当初的情形。
三千多名拜月教教众。乘坐五艘楼船，以通商文牒出了缙云港。从港口通关的记录来看，这些人一直扮做行商。举止上而言，并没有什么出格之处。
直到缙云港最后一个关卡通过，江南境内四处开始流传拜月教圣女口衔天谕率领虔诚信徒扬帆出海入极乐之境的消息。流言一直传到东海。东海这边的风气，没多少人信怪力乱神之事。四处流传着各种匪夷所思的猜测。这才被沈苍浪留意到，开始追查那五艘楼船的下落。
船行出海，有固定的航道，东海郡这边是港口，过了海岸线还有许多小岛。若是不曾于任何岛上停靠，就这么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上，那绝不是登仙，九成九是沉海了。
沉海也不能沉到了无痕迹。以沈苍浪严谨到近乎古板的性格，绝不能接受五艘楼船就这样消失在东海航线。他坚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得有个交代才可以。
对于常人而言，大船消失于海上，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茫茫大海若是吞没了几艘船，想找也没有头绪。
但出生于东海的人，熟知水性，海流，与风浪。论起顺线索找痕迹，海上和陆地原本也一般无二。沈苍浪遣了数百名渔民，在海上打捞了数月。却始终一无所获。
积年的沉船都捞出来了，只是没有发现任何与拜月教相关的证据。
越是一无所获，越是令人怀疑其中另有缘故。既然没有过出海口，沉在航道内的船，怎么可能了无痕迹。
大部分地点都已经勘察过了，剩下的，是些比较险要的所在。杀戮碎岛坠星湾处有一片暗礁，若是船沉在坠星湾，会随着逆转的海流往杀戮碎岛而去。因此在东海郡境内找不到痕迹也是有可能的。
坠星湾风大浪急，地形险要。需要特意从南洋找了有经验的舵手过来才能勘探。等了许久，人终于是齐了，乘船出海前，沈苍浪还特意问了楚云皓一句，真的确定要去？
楚云皓说来都来了，不亲眼看看，回天启也不好覆命。
沈苍浪说，“都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九公子身份贵重，这么不在乎么？”
楚云皓轻声道，“武家出身的人，原本便没有想过白首终全。奉公仕国，岂能在意危险。”
沈苍浪也没多劝。
行吧，当初上京找这位摄政王殿下，或许也就是为了这一日。凡事都讲证据。有他做个见证，查出什么结果，来日再呈递于朝堂之上，也好说话。
前往碎岛的航路暗礁众多，只能用轻桅帆船。除了船工与舵手之外，带不了几个人。上船之前，沈苍浪特意跟楚云皓说了几句。
“九公子一向养尊处优的。这次出行，没有带近身伺候的人，该不会衣食起居都有问题吧？”
楚云皓瞥他一眼，道：“不是还有你么，沈公子常年累月四处奔波，总不至于连这点事儿都做不好吧。”
沈苍浪颇为无言以对，却见楚云皓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开玩笑的。我也不是生下来就高高在上的那种人。以前在军中的时候，也是自己处理身边的事情，没准还能顺便照顾你也不一定。”
王公贵族，也未必就生活不能自理。沈苍浪问过之后，倒是放心了几分。只是出海之后，看到汹涌的海浪。还是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
“九公子你水性好么？”
楚云皓这下倒是真的有些犹豫了。
“我们天启那边，平时倒也不用下水。大概算是一般吧。”
不是没有打过水战的。楚家年年合战，都是在家里的凌湖上。虽然是冬日合战在冰上搏斗。但打到最后，一向是满湖碎冰水上水下一片混乱的。打仗么，什么情况都可能碰上。既然是武家出身，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是必须的。
下水倒也不至于不行。只是跟从小生活在海边的人相比，他还真没有自信说自己水性有多好。
沈苍浪想了想。
“行吧，能下水就好了。别的倒也无所谓。是武家的人，总会闭气吧。”
楚云皓点了点头。
闭气还是可以的。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在家里绰号乌龟，就是说他能闭气。湖上合战，潜入水底少说也能待半个时辰。至少楚家人里，是没有比他更能闭气的。
那会儿还不知道沈苍浪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他们一行人乘船出了海，恰好赶上了好季节，一路顺风顺水，不出五日，便行至坠星湾与碎岛之间的一处海谷。沈苍浪吩咐船工抛锚将船停下。沿着船舷勘探一番，便确认道，“就是这里了，下去看看吧。”
楚云皓特别疑惑的看着伺候人送上来的两件鲛纱水靠。
“你是说要我下去？”
沈苍浪十分沉稳的点了点头。
楚云皓问，“我们为什么要亲自下去？打捞沉船残骸这种事情，不是放个网下去就行了么？”
他甚至怀疑沈苍浪是在驴他。
沈苍浪倒是耐心解释了一番。
“杀戮碎岛附近海域水底据说是有食人的怪鱼。我有点怀疑，那些沉入海底的人是被怪鱼吞噬了。所以需要亲自下去探查一番。挂网是没有用的。普通人也做不了这样的事情。你身手好，这么下去的话也不会出事。”
楚云皓表情僵硬。
他委实有点不想下去，不过实话实说，既然沈苍浪已经说了，这片海域十分凶险。普通人下去甚至可能会有性命之危。要他下去，他也只能义不容辞。
行吧，下去吧。
这一片水深，海流又十分紊乱，他二人将绳索挂在船上，一趟趟沉入浑浊的海水之中，几乎将这片海域的礁石都翻了个遍。
怪鱼似乎是有的。但体型并没有想象中的大。看模样也不像是嗜血的怪兽。无智无识。最多也就吞吞水藻。绝不是能吃人的样子。
别说人骨的残骸了，连块像样的碎木都没有找到。
这一片的排查持续了两日，一切结束之后，楚云皓瘫在甲板上，心情是恍如隔世。
怪他交友不慎，说什么来东海郡查案。原本以为沈苍浪只是想要借用他的权力震慑地方，没有想到，这么直接了当，将他当苦力用。
白惹一身鱼腥味。什么都没捞到。换了旁人，或许会直接翻脸走人。可是楚云皓涵养好，他一边晒着太阳，一边问沈苍浪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沈苍浪微微皱眉。
“那位楚姑娘，差不多是该到了吧。”
楚云皓颇为吃惊的坐了起来。
“你不会是打算叫她过来跟你一起捞鱼吧？”
他算是看透了，这个人迟钝到完全不通人情世故，能干出这种事，一点儿也不奇怪。
沈苍浪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调查已经陷入死局。船如果没有沉入海底，也不曾经过碎岛航道下南洋，那么，怎么可能就这么消失在东海上？”
沈苍浪始终怀疑，那些传说中升仙的教众，是死于活祭。只是抓不到证据。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楚云皓猜到了他的想法，“我之前看过地图，杀戮碎岛附近，还有许多无人居住的荒岛。既是荒岛，原本便是不适宜给活人住的。你是想让楚天香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在南境巫族人看来是可以生活的所在，或者说，是适合祭祀的地方？”
沈苍浪点头，“杀戮碎岛不可能，都有通关文书，前些日子询问过了，没有见过外人进碎岛境内。不能住人的荒岛比较多，只是航路蜿蜒漫长，要是一个一个找，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不如让楚姑娘看一看，没准会有什么灵感也说不定。”
楚云皓当即便道，“你就该先问过她再出海，也免得叫我在这里吃水草，搞一身腥气，什么结果都没有。”
沈苍浪轻声道，“也不算是全无收获。至少，证实了那些人并没有死于海底。三千多人，即便是沉入东海被海兽吞食，也不可能消失的这般了无痕迹。”
行吧，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不过也就排除了一个错误的猜测。
若是旁人，多少也得有些愧疚吧。但沈苍浪这个人，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根本不会去想这些多余的事情。
看在他一心为天下苍生，也不是私心的份上。楚云皓也勉强忍了。
既然坠星湾的勘察没得结果，惹这一身腥，也只得换件衣衫，乘船返航，继续找别的线索。
楚天香的确已经到了。
预先收到他们返航的消息，早已在港口等着。因为新退宫不久的缘故，还按着规矩，乘着天启那边一路带过来的棠栗色帘幕的车辇。楚云皓远远瞧见，心里便有些在意。
楚天香倒是没在马车上坐。船刚入港，她便下了车辇，一身素衣，站在一边等着。
楚云皓下了船，走到近前，也没说什么久别不见的寒暄，先伸手敲了敲那台马车。
一看模样便知道，是宫里送退宫宫妃的仪制，一路从天启送到东海郡了，还没来得及更换。
楚云皓说，“先把这马车换了吧，已经不再是宫里人了，往后不必讲宫里的规矩。在东海这边出行，乘沈家的车就可以。”
沈苍浪点头附和。
“这是小事，楚姑娘不必挂心。”
楚天香轻轻点了点头。
海边风景是不错。
天高海阔，离了内廷，往后是不必再讲规矩了。
是她幸运，才能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