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秘辛旁人不知，楚云皓自己倒是一清二楚。都是长公子亲自告诉他的。他被长公子带走的时候，还是个婴儿。对身世一无所知。长公子无须在这些事情上说谎。
更何况长公子人品光风霁月，一世无虚言。楚云皓当然信得过他。
当初将那些事情一一与他讲明，也是为了要他知自己从何而来，至少在想要祭拜父亲的时候，也知道父亲葬在何处。
长公子说过，人人都该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在这冷酷无情的人世间，才能有些寄托。
说来也好笑，他的三姐死于伤病，他的父亲死在长公子手上，但要说起来，他们都是被人害死的。只是若要寻仇，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霜刀风剑严相逼，到最终也不知该责怪何人。
但他找楚天香，却不是为了谈这些的。
楚云皓轻声对楚天香道，“也是巧了，我姓楚，我却不是楚家人，你也姓楚，或许你也不是楚家人。”
楚天香答道，“家姐当初在南境捡到我时，身上只有一块银蟒玉佩。家姐知道是楚家家徽，因此才为我取名楚天香。”
银蟒家的玉，南境霓羽族自是没人认得。但楚云皓是楚家人，他也见过那块玉。若是有人能知来龙去脉，或许那人便是他。
倒也未必，银蟒世家的人多了去了，他如今虽是银蟒家主。也不能说家里的每样物件都认识。楚云皓从前没有跟楚天香提过与她身世相关的事情，楚天香便也没有问过。
此刻他主动提起，倒像是另有端倪，楚天香屏息听着。
“我也不用编故事给你听，你那块玉佩，原是我六姐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六姐根本没有孩子，其实你也不是楚家的人。”
昭武皇帝时期，有位南境供奉的美人，本名吉安云萝，是苗王苍越孤鸣的表妹。昭武皇帝一世对楚家三女公子楚云昭念念不忘，原本便对后宫冷淡。吉安云萝这个人虽然入了内廷，也不曾得过天子宠幸。
或许是深宫之中不甘寂寞吧。她与侍卫私通，甚至有了孩子，天子原本没有碰过他。那个孩子，当然也不可能是龙种。
当初楚六小姐云容身在贵妃之位，不得已执行宫规。按理是该私下处置掉吉安云萝的。到底不忍心。她令人烧了吉安云萝所居的殿所。又以自己的银蟒玉佩为信物，连夜嘱托当时在内廷龙禁尉做统领的楚云皓将吉安云萝与那位侍卫一起送出内廷，一路送至南境。
身在內宫的楚妃自是担了极大风险。此事却是由楚云皓一手经办。说到底是他那位六姐念在稚子无辜的份上，积德行善救了一个人。但毕竟有违宫规，又是皇室丑闻，必须十分谨慎处置，除了当年安排此事的楚云容，以及亲自经手的楚云皓之外，也没有旁人知情。
玉佩是信物，因此没有收回，一直由吉安云萝带在身边，至于到了南境之后，她那位情郎对他始乱终弃，导致她孤身一人生下孩子，又不能再回到苗疆王室。绝望之下遗弃孩子不知所踪，便是后来的事情了，说起来，也不能怪楚云皓，人已经被他送回故土，他人在天启，管不了那许多，谁知后来发生那么多事。一场狗血，留下的，便只有那一个女婴，和楚云容那块玉佩。
也是天意弄人，楚云皓也没想到，人和玉，竟然还都有重回天启的一日。
楚天香略微苦笑，道，“这样说来，楚家果然是对我恩重如山了。若非当初贵妃一念善心，我活不到今日。”
楚云皓冷笑道，“积德行善又有什么用，她年纪轻轻，也死在战场上了。”
武家出身的人，早就料到不能白首终全。可这一代却是邪门，楚氏九云之中有四位女子，除了在道境修行的八小姐云容之外，三小姐虽然是上战场的人，但却是在床榻上死于伤病的。二小姐云萍年纪很轻的时候便在东宫病逝，六小姐云容虽然一贯身体康健，又是做贵妃的人，按说是该长命百岁，却也死在了天启内乱之中。
心善又有什么用，救了那么多人，自己终归没有好下场。
令人嗟叹。
他对楚天香道，“你我有这样的渊源，便是为了六姐当初的一念善意，我也是该照顾你的。”
不过是为了要这孩子死心塌地为楚家做事罢了，却要打出感情牌来，连他自己也忍不住唾弃自己的虚伪。
楚天香道，“我自是始终感激贵妃与王爷的。”
她也并非没有良知，不知感恩。
楚云皓又道，“阿鹮从前在宫里，待你应该也不错吧。”
楚天香道，“楚妃娘娘心善，只是因为可怜我的处境，便一直照应着我。若是没有她，宫里的日子，或许要难熬的多。”
“你离了那地方也好，倒是阿鹮，如今处境越来越糟了。身边没人扶持，她那个性情，有什么事情也不愿说，人人都想要欺凌她。”
楚云皓回身，看向楚天香。
“你与楚家渊源颇深，若是有你在阿鹮身边照应一二，我自是放心的。但却还是得问你一句，你自己，有没有想过要重回内廷。”
氛围静寂，只听得风声从树影间吹过。
楚云皓轻声道，“这种事情，不能勉强，你自己也想想清楚，若是不愿，便也罢了。留在这无佛寺一生一世也好，至少清净，我也能保护好你。但如果，如果你对烈儿还有心，如果你愿意回内廷扶持阿鹮，我会为你设法。”
楚天香似是想要说什么，楚云皓却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先不要急着回答我，仔细想一想，下定决心再说。想清楚了，告诉月牙岚一声就行。她会让我知道。”
原本便不是小事，他不想要仓促的决定。
该谈的都已经谈完了，他带着楚天香，缓步回了西厢那处小院。
或许不必说这么多的吧，今日踏入庭院的那一刻，看到扇面的朱雀，他便知道，楚天香的心应该还在内廷，只不过，为了让这孩子更加死心塌地，才将旧事重提，甚至将自己的身世这般禁忌的往事也说了出来。
但其实他也不怕，他的身世，三代天子都知情，楚天香的身世却无人知，有朝一日若是暴露于天光之下，身为皇室耻辱的楚天香便必须死。
他掏心掏肺说那许多，却也是早就料定，楚天香不可能背叛他。即便真的背叛，也没什么可怕的。
表面的真心实意之下，已经密密织了一张网，这孩子被扣在网内，断没有脱逃的可能。
为了一个楚天香，费这般心思，或许是浪费了。但吉安云萝之事，的确是事实，既然事实摆在这里，没有理由不去利用。
或许就是因为他不是楚家人吧。楚家人的磊落，他是没有承继到。有些时候便觉得，这几分冷漠无情的算计，大概便是源于白虎家的血脉。
只要能赢，只要能做成想要做的事情，其实怎样都无所谓了。
楚云皓并不在乎。
他这边与楚天香谈过之后，又吩咐本家，在当初随侍于昭武帝身边的医女慕清容手下女弟子中选了个老成持重的，名叫明缃。送入內廷在楚妃身边侍奉。这般才安心下来，至于杨烈那边，自然也是另有动作。
内廷那边一封手书，便将悦兰芳召至望京守陵。不多久，天子前去望京拜祭，便自守陵的女道子中选了一位入宫伴驾，为天子讲解道门经义。道号玉真君。
人是刀龙府出来的悦兰芳没有错。从前既是王世子的侍妾，内廷之中见过悦兰芳的人也不多。如今以女道士的身份入宫，就算有人会隐约觉得这张面孔有些似曾相识，宫里做事的人，也知道什么事情能议论，什么事不能说。
即便如此，纸里其实包不住火。瞒得过旁人便罢了，刀龙府在此事上吃了大亏。哪有不知情的。
丹宫甚至还刻薄了几句。
“世子又没碰过她，若是按着海外那些蛮夷的规矩，只要没有圆过房，再嫁多少次都无所谓。只是天朝上国，皇亲贵胄，却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按照蛮夷的作风办事了。”
为她这肆无忌惮的几句话。大宗师不仅亲自去刀龙府向王世子致歉，甚至还去了趟盛京，与因病避居许久不见客的刀龙府亲王深谈了一番。至于谈的是什么，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当初联姻，说到底白狐悦氏嫁到刀龙府上的是丹阳郡主。至于陪嫁的侍妾，不过是个添头罢了。如今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原本在两家的意料之外。但若是为了个添头忤逆年轻的天子，再影响到两家的关系，就未免太不值得了。
刀龙亲王是个城府很深的人，虽然表面上不曾计较此事，然而内心十分不满。他避居望京多年，与天启不曾来往。如今又因病势沉重，其实不便上宫与天子面谈。
更何况，为了一个身份卑微的庶女，便是去计较，也显得纡尊降贵了。他只得姑且隐忍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