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到了上灯的时分，路边树影重重，四处悬挂着白色的宫灯。在月影之下，透出朦朦胧胧的光韵来。悦怀玉说沿途风景甚好，不如不乘步辇，一起走几步也好。
赵玉儿点头了，太液池边杨柳道上，悦怀玉轻声问了一句，“弘徽殿那位主子，这阵子还好吧？”
赵玉儿略微吃了一惊。但也只将这片刻的讶异放在心里。一边缓步走着，一边开始思考改如何应对。
她与弘徽殿女御宋如笙既没有住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亲戚关系。悦怀玉此刻问她弘徽殿女御近况，显然是已经知道她依附弘徽殿女御的事情了。
有什么好瞒的呢？都是小门小户出身的，若是不与出身贵重的人结盟，怕是这一世都出不了头。悦怀玉自己与谨成殿走得近的事情，在这內宫之中亦是人尽皆知。
赵玉儿轻声道，“殿下这阵子还好吧，每日只在宫里练练乐器，也没什么别的事情。”
悦怀玉轻声笑笑，一时没有多说什么。
楚天香被赶出内廷一事，人尽皆知与弘徽殿脱不了干系，漪澜殿小产一事也扑朔迷离。弘徽殿如今消消停停闭门不出。好几个月没惹什么事情了。实话说，从外人的角度来看，还觉得有点奇怪。
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弘徽殿女御跋扈惯了。为了这些许小事，谨言慎行或许还是有必要的。镇日里闭门不出，倒像是将自己禁闭了起来，令人觉得莫名其妙。
赵玉儿轻声道，“楚更衣离了内廷，娘娘内心亦有悔意。这阵子留在弘徽殿内。除了练琴，便是抄经，为宫内各殿的主子祈福。只盼内廷太太平平，诸位都相安无事。”
悦怀玉轻声笑了笑，道，“娘娘倒是有心了。”
说白了是不好下台。宫中人人都疑她，为了楚天香之事，她的立场也有些狼狈。宋如笙此刻确实不好再抛头露面，因此才闭门抄经。若是杨烈肯给她个台阶下，或许局面还会有所不同。
一个多月了，也没见杨烈在弘徽殿花多少心思。若是换了悦怀玉，没准就得自己一日三次的上持中殿低声下气负荆请罪，用尽浑身解数设法求天子谅解。但弘徽殿女御，她出身尊贵性情傲慢，她不懂怎么给自己找台阶下。
悦怀玉微微叹了口气。
“快到中秋了呢。”
“是，”赵玉儿点头道，“各府上的节礼，也陆陆续续送到了。”
中秋夜宴之时，无论杨烈心情如何，总还要是郑重请弘徽殿女御赴宴的。到了那个时候，顺理成章，这台阶也就能下了。
说到节礼。悦怀玉突然想了起来。
按着规矩，宫内女官的娘家都应该备些中秋节礼送上来。宫内倒也不至于会短缺了过节的东西。
应个景罢了，中秋原是丰收时节，世家封国出身的女子，家族送上来的，多是封地供奉而来的特产。便是普通人家，按说送自家田产，也说得过去。只是这世间的事情吧，发展到最后，就难免与当初的初衷相违背。如今若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子，送来两担米面，几匹粗布，说是自家的东西，岂不惹人笑话？
一般情况下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是因为宫中内眷，一般都是出身富贵的人。就算原本不富贵，做了天子父兄，略微扶持一下父兄，也不至于连节礼都备不出来。
但赵玉儿一句话，电光火石之间，悦怀玉便立刻想到了。
赵玉儿家，可能还真送不出来。
她原是承显朝赵皇后母族出身。承显朝太子杨旭被牵连进教母谋反一案。畏罪自裁。太子生母赵皇后亦在凤仪阁悬梁自尽。阖族受到株连，赵玉儿原是奴籍，因自幼聪明伶俐，被选入六庭馆做了学童，后面一步步爬到六庭馆侍从女官的位置，再后来又被杨烈看重，封为常在，侍奉内廷。
真要说的话，奴籍出身还能爬到这个位置，赵玉儿比她们这些人要强得多。
但她没有家人，她的家人全是奴籍。杨烈没提过这件事。或者说是因为摄政王在朝而不敢提，但不管怎样，眼下过节，赵玉儿家里确实也没有能为她置办节礼的人。
宫里其他人都不食人间烟火，岂会知这些苦处。
悦怀玉轻声道，“从前也没问过，墨常在故乡何处？”
赵玉儿低声回答，“豫州。”
豫州是中原之地，原是承显朝赵皇后故乡。赵皇后是本朝以来，第三位以民间选秀牡丹花会女状元身份入主后宫的中宫皇后。牡丹花会考核诗书六艺品貌才学，不问门第，层层筛选，自民间女子之中选为才艺容貌最为出众之人。豫州出了一位女状元，整个地方都与有荣焉。那位皇后是足以名流青史的奇女子，谁料下场如此黯淡。
悦怀玉轻声笑了，“是了，豫州产墨，还有玉石。墨常在一向在宫内，不能亲自置办节礼，我回头恳请大宗师代为准备一些礼物，以墨常在的名义送入宫中吧。”
赵玉儿道，“这怎么行，我这样的身份，岂敢劳动大宗师。”
悦怀玉笑道，“哎，莫说是你了，即便是我，哪里就敢劳动他老人家了。说是同他说，回头还不是吩咐下去叫底下人办。不跟他说，悦氏本家那些人，我也差使不动。常在请放心，有他老人家吩咐的事情，任谁都不敢怠慢。咱们身在内廷之中，想置办些东西，是千难万难，对他老人家而言，也就是一句话的功夫，没关系的。”
赵玉儿低声道，“便是如此，也不该平白无故给悦氏添麻烦。”
悦怀玉只笑着道，“咱家是生意人出身的，但凡有生意可做，哪儿有不肯接的。年年都从豫州采办笔墨纸砚玉石材料，到时候看有好的，直接送到宫里，该多少银子，墨常在付就行了。生意上的事情，哪里叫麻烦。”
赵玉儿便不再推脱了。
悦怀玉为人处世如何，她心里是清楚的。说了会收银子，应该也不会给出太离谱的数目。一定是在她承受范围之内，又能应对内廷的准备。其中自是要花一番心思。
她这个人便是这样，就算是帮别人，也总尽力将事情做得体面。不用给人太多负担。说起来，就总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明明是帮了别人，倒显得像是别人帮了她似的。
却之不恭，只得应下。
这边悦怀玉殷殷切切，一路将赵玉儿送到摘星楼那边，这才略微绕了些远道，经紫竹林去清平殿那边。
特意让伺候人抬着步辇在后面跟着，林中小径，步辇难行，不觉间，便将身边侍奉的几个人都抛出十几米之外。
她气定神闲，似是赏月赏景，并不在意身后人跟的艰难。
走至一处松柏林边，悦怀玉似是累了，扶着松树轻轻叹了口气。
树影另一边，有人亦跟着她，轻叹了一声。若不是靠的极近，绝听不出来。
悦怀玉轻声笑道，“姑娘辛苦，今日持中殿上，没有什么事情吧。”
听着语气，另一边躲着的人，正是今日持中殿的当值女官。算算时辰，如今已经到了换班的时辰了，特意约好的，在此处与悦怀玉相见。
那位不露面的女官低声道，“无事，只是这些日子，墨常在都在殿内侍奉，摄政王殿下知道了，有些不大高兴。看陛下的意思，还是会顺着摄政王，冷淡一阵子了。”
“殿下今日来，有没有提到朝露之城那位主子的事情？”
“提是提了，只提了一两句，说是那位主子如今还好。看陛下的样子，也不像是很在意。”
悦怀玉轻轻的笑了笑。
“他心里有数，如今保护不了喜欢的人，只得装作不在意。”
远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看来是伺候人跟上来了。
悦怀玉道，“我知道了，姑娘辛苦，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那边应了一声是，便消失于树影之中。人已经走远了。悦怀玉身边的丹朱才赶了过来。
“娘娘似是特别喜欢这边的松柏林，哪怕绕路，也总愿意过来看看。”
悦怀玉笑了笑，只吟道，“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坠地，岁寒无异心。松柏有风骨，我偏缺这几分风骨，因此才总喜欢看这片林子。”
丹朱不解其意，只将悦怀玉的披风送上，道，“天寒夜深，娘娘要不还是早点回去安歇吧。”
悦怀玉点了点头，道，“走吧。”
步辇跟了上来。只是这一程路，她还是自己走回去的。
她是真的喜欢散步。宫中处处小径，都亲自走过。伺候人都知道，悦宛容风雅，林间草木之中，都看得出其乐无穷。
陛下年轻，是该喜欢宛容这样有趣味的人才对。只是不知怎的，自打后宫里有了诸位女官以来，陛下的心思，还是在两位出身寒微的宫妃身上放的多一些。
难免也有人为悦宛容抱不平之意，不过她本人，倒总是一副云淡风轻全然不在意的模样。旁人也不好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