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徽殿女御轻声道，“请安是不必跪，谢罪总是要跪下的吧。”
楚天香轻声道，“妾身不知何罪之有。”
弘徽殿女御道，“以下犯上，顶撞本宫，岂能算是无罪？”
“殿下传召妾身，妾身奉召而来，若是殿下追究的是今日小朝会之事。当时楚妃娘娘亦在场，并未追究妾身之罪责。楚妃娘娘既然不认为妾身以下犯上，妾身亦不知，是哪一句话冒犯了弘徽殿殿下。”
弘徽殿女御已然没有耐心，她吩咐了一句，“让她跪下。”
即刻便有几名侍从，风雨之中用力狠踢楚天香双腿，迫使她跪在了青石地面，甚至伸手按住她的肩膀，不容半分挣扎反抗。
楚天香依然倔强抬起头，不肯认错求饶。
想要将她零落成泥碾作尘，那是对方的心思。越是到了这个时候，越是胸中梗着一口气，不服，就是不服。
雨幕遮蔽双眼，几乎看不清这恢弘殿所，却也看见，弘徽殿那位主子纡尊降贵，缓步走下台阶。
银红色绣鞋上以金线密密绣着沉水莲。毫不吝惜的踩进雨水之中，鞋面被水侵染，凭白多出几分如血一般的深红。就算头顶有伺候人举着油纸伞遮蔽，也难免雪青色裙摆下方落到雨，生出一层水汽。那无所谓，衣衫层层叠叠，一层落上水雾，也不至于就招了寒气。不比她，跪在大雨之中，里里外外都已经被浇了个湿透。连骨头都因为这寒气而痛了起来。
弘徽殿女御冷冷吩咐，“抬起她的头，给本宫好好瞧瞧。”
伺候人钳制着楚天香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黑发被雨水冲刷至面孔两侧，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来。
雨水毫不留情往眼睛里打，她看不清那位女御，但她的模样，却被站在伞下的那个人看得一清二楚。
弘徽殿女御轻轻笑道，“如冰似玉眉目素净如山中雪，都听人说你生得像楚妃。原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是一样姓楚罢了，何必这般同人比较。时至如今，楚天香也不知道，弘徽殿这位女御所怨恨的，究竟是什么也没有做却处处压她一筹的那位楚妃。还是身份卑微却得了天子宠爱的楚天香。
也是她大意，孤身一人来到弘徽殿，因此才受这般折辱。
楚天香抬起头，问了一句，“殿下到底要如何？”
特意将她叫过来，也不能就这么杀了她。
当初是听侍女们议论过，深宫内廷，其实是怨气最盛的地方，屈死的冤魂不计其数。
但天启紫寰宫内廷毕竟还是天子居所，想在这样的所在杀个把人，也未必就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弘徽殿女御冷冷的笑了笑，说，“本宫所求，一贯简单，只要你肯跪下叩首向本宫认错道歉。此事便就此一笔勾销。这般大雨，本宫也不乐意在这里陪你耗着。”
楚天香无力的笑了笑。
就这么简单么？哪里能有这样简单。弘徽殿女御所求，是要她舍弃尊严，跪地求饶。即刻叩首说知错认罪，往后不敢再冒犯弘徽殿殿下。或许是很轻松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但是她做不到。
楚天香道，“妾身一无所有，只剩尊严，请殿下见谅。妾身不会为这些许磨折便放弃尊严。”
这般强硬么？既是这般强硬，再逼迫也逼不出什么结果了。可是偏偏，弘徽殿女御不甘心就此放过。
她说，“那就让她在这里跪下去吧。”
她转身回殿内，坐在窗内看雨。外面凄风苦雨。几个伺候人守着楚天香，迫使她匍匐在青石板地之上。一动不能动。
天色渐暗，雨势也收了几分。殿内点了红烛，殿外一片漆黑的庭院之中，跪伏在地的人影也渐渐有些看不清楚。
弘徽殿女御原本坐在灯下，此刻觉得殿内有些暗，便吩咐伺候人，再多点两盏灯过来。
翡翠拿了两盏簪花烛台过来，又轻声在弘徽殿女御身畔道，“娘娘，夜也深了。揽月阁那位主子是不是也该送回去了，免得给旁人知道，反倒对娘娘不利。”
弘徽殿女御扶额，道，“本宫也犯不着在乎这些，就算本宫什么也没有做，一样有人指责本宫跋扈凶蛮。做便做了，也不怕让旁人知道。给她吃点苦头也好。免得往后还是冒犯本宫，令本宫生气。”
“娘娘说的是。”
翡翠无言，只得退下。女御却又问了一句。
“陛下今夜在何处？”
翡翠出去问了两句，回来道，“持中殿那边消息，今夜有朝会，陛下与内阁议政。夜宵也送过一次了，不到子时也难收场。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
“摄政王殿下也在持中殿？”
翡翠点头说是。
既是议政，摄政王陪坐也是理所应当。今日想来是外朝有事。持中殿灯火通明。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揽月阁这边。也是合该楚天香时运不济。无人护得了她。
弘徽殿女御原本想着，若是持中殿传召，便放她离去，纵然雨中跪了半晌。谅她也不敢说什么。就算说了。言语之间冲撞殿上人，跪一个晚上也算不得什么。
偏偏今日持中殿那边无事。弘徽殿女御道，“伺候梳洗吧。至于那位更衣，若是无人过问，等到天明的时候让她回去便是了。”
她一贯任性。这般说了，翡翠也不好再劝。只吩咐伺候的小丫头准备热水梳洗。她这边上手正要帮弘徽殿女御卸簪环。却听外面来报，说是清平殿那位宛容过来了。
翡翠停了手，等着女御拿主意。
弘徽殿女御愣了一下，道，“她来做什么，串门也不至于这般夜深的时候过来。总不至于是为给那位来求情的吧。”
翡翠说，“主子想的没错，这个时候来，不会有别的事情了。悦宛容一贯与揽月阁交情不错。前来求情，也是理所应当的。”
弘徽殿女御思索了片刻，便道，“让她进来吧。”
睡是打算睡了，但听说了这事，倒也精神了几分。
就这么把楚天香在外面扔一晚上，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好处。倒是多拖几个人下水，才觉得事情会变得更有趣味一些。
悦怀玉进了弘徽殿，一眼先看见庭院之中跪着的楚天香。
她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想要扶起楚天香，一旁守着的琥珀慌忙阻拦。
“宛容主子切莫为难我们，是殿下吩咐要揽月阁这位主子跪在这里反省的。做下人的，不敢违逆殿下的意思。”
悦怀玉刚抓到楚天香的手，冰冷似一块生铁，自骨骼之中透出寒气。她虽然是刚刚收到消息，却也知道，楚天香已经在此处从下午跪到中夜。今日风寒雨骤，再这么下去，怕是顶不住。
她温和道，“殿下的意思，自是不能违逆，只是此处毕竟是內宫。揽月阁这位更衣也是主子。不是为我，单看天子陛下的面子，也该通融几分。我去同殿下说几句吧，你们先扶更衣主子起来。若是伤了身子，回头陛下问起，楚妃娘娘也不好交代。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吧。”
琥珀不敢辩驳。谁都知道，清平殿这位宛容是白狐悦氏的人。白狐家那位大宗师在传言之中，比鬼魅和妖狐还难以捉摸。悦宛容是大宗师的弟子，平静而又温和的外表下，谁知藏着怎样的锋锐。弘徽殿女御或许无所畏惧，但她手底下这些人，对悦氏的人多少还是有几分忌惮的。
琥珀轻声道，“那就依宛容主子的吩咐，先扶更衣主子起来吧。有什么话，等宛容主子与我们殿下谈过再说。”
悦怀玉轻轻点了点头。握了握楚天香的手。
“妹妹放心，我一会儿就出来。”
楚天香此刻已经没剩多少力气，只气若游丝道，“多谢姐姐了。”
深夜来救人，不管此事如何收场，毕竟也是承了一个极大的人情在，她也不是不懂得感恩。
悦怀玉踏入内殿，见弘徽殿女御从容不迫在灯下坐着。甚至冷笑着嘲讽了她两句。
“你倒是心闲，居然跑到本宫的地方，还有心思管本宫的下人。大宗师能容你这般作为么？”
悦怀玉轻轻叹口气，提醒了一句。
“殿下，宫内是禁止动用私刑的。”
莫说是主子了，便是一个侍从女官，未曾报过六庭馆，也不能轻易动手打骂。
这是规矩，但规矩也就只是规矩罢了。以弘徽殿女御今时今日的身份，她就是动手打了哪位女官，对方未必敢计较。不计较，便也就是规矩之外的事情了。
悦怀玉白说了这一句，弘徽殿女御道，“跪一晚上而已，也算不上什么私刑。本宫也没打她骂她。她顶撞本宫在先。旁人不肯为本宫立威，本宫亲自计较，也算不得什么。宛容背后靠着悦氏这颗大树，旁人怕你，本宫却也没有那么怕。”
悦怀玉轻笑道，“殿下地位在臣妾之上，自是不必顾忌臣妾，臣妾从前与更衣主子有几分交情，实在不能坐视不理，便请殿下给个话吧。如何才肯宽恕更衣主子？”
弘徽殿女御轻声道，“她虽不是楚家人，姓了一个楚字，倒是骄傲的很，宁折不弯，便由着她罢了。宛容何必多管这一出闲事？不如等到明日，天子亲自过问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