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面上有些难堪,悦怀玉却依然隐忍,赔笑道,“些许小事,何必惊动持中殿。殿下到底要她怎样?若她不肯,臣妾出去劝劝也好。殿下金尊玉贵的身子,何必生这种气。”
“若不肯跪下诚心诚意认错求饶,来日未免又给本宫添气生。弘徽殿何等身份,哪里用得着同一个小小更衣置气。本宫不过是给她吃点苦头罢了。宛容这般轻轻松松说几句话,本宫便放过她,弘徽殿的威信何在?”
悦怀玉轻轻的叹了口气。
“弘徽殿在內宫的地位仅次于谨成殿。娘娘的威信自是不能不维护的。娘娘,算了吧。揽月阁更衣身份再如何卑微,毕竟也是内廷的女人。到此为止。若是娘娘还意有不平,臣妾愿代那位更衣主子像娘娘叩首赔罪。”
弘徽殿女御略微抬起手,磨了磨指甲。说,“她不懂规矩,你去教教她也好,教明白了,就带她回去吧。”
这也算是允了。悦怀玉福了一福,起身去庭院。
午后那场雨,停了也没多久。石板地面上还余不少积水。悦怀玉上前,在楚天香身边跪下。泥水弄湿衣衫,然而她浑不在意。只伏地叩首,朗声道,“妾身代揽月阁更衣向弘徽殿殿下谢罪致歉,请殿下恕罪。”
楚天香惊慌失措,上前试图扶住悦怀玉。
“姐姐何必为天香做到这般地步,请姐姐起来。”
悦怀玉抬手,极为强硬的拦住了她,依然叩首,高声向弘徽殿致歉三次之后。翡翠自内殿出来,传了一句话。
“娘娘说夜深了,也该歇着了。请宛容与更衣二位主子回去吧。”
悦怀玉起身,顺便拉起楚天香。
“臣妾就此告退,恭请娘娘安寝。”
楚天香到了此刻,也不能再倔强下去。只站在悦怀玉身后,随她一起行礼。
她们二人走出弘徽殿。悦怀玉这才听到楚天香在身后低声哭泣。
她回头微然笑笑,说,“哭什么,这事儿已经过去了。”
楚天香看着悦怀玉被泥水打湿的衣衫,到底是忍不住,抽抽搭搭道,“姐姐何必受这般委屈。我跪一夜也就一夜,跪到她满意为止就跪到她满意。是我有错,由着她发泄罢了。又有什么必要拖累姐姐?”
悦怀玉轻轻的摇了摇头。
“这也算不得委屈。我从前是做伺候人的,下跪道歉,原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其实根本没关系。”
“是我不该倔强,连累姐姐吃苦了。”
若是自己肯让步认错早早跪下,也不至于等到悦怀玉过来。
悦怀玉道,“天香啊,在这宫里,想要活得有尊严真的很难。我早就已经舍弃尊严了。但你不同。你既然有这般傲气,就留着吧。自尊这种东西,一旦舍弃,想要再找回来也难。姐姐见你落魄至此还这般骄傲,心里也是欢喜的。”
悦怀玉又叹一口气,道,“只是不敢劝你宁折不弯。在这宫里,太过于刚强是要吃亏的,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你便依自己本心做事吧。能护着你的时候,我总归是会尽力的。”
“天香无以为报,只得起誓,此生绝不忘姐姐深恩。”
悦怀玉轻笑着,回身拉住她的手。
“何必如此郑重呢,同在这内廷之中,能相互扶持,便扶持一程罢了,并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她俩人长夜之中沿着宫墙走动。略微说几句体己的话儿。那边弘徽殿内,琥珀与翡翠替弘徽殿女御卸妆收拾,却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娘娘,揽月阁那位更衣,原本背后没有什么依仗,得罪了主子,主子想怎么出气都是理所应当的,原本无所谓。只是,悦氏的人,要不还是不要碰吧。悦太妃甚得陛下敬重,大宗师又是心思深不可测的人。那位宛容的深浅,旁人是揣度不出的。您别看她平日里笑意盈盈总一副很温和的样子。谁知心里打得什么主意。这样的人,娘娘犯不上跟她计较?”
弘徽殿女御看着铜镜里映出的影子,低声道,“本宫要计较,还用管她是什么人,若是今日被顶撞之人是那位楚妃,你们猜她会如何处置?”
翡翠愣了一下,不敢接话。
楚妃娘娘身为正妃,身份极为贵重,并不是她们可以议论的对象。
弘徽殿女御冷冷笑了一声。
她说,“楚妃性情一贯宽容,又极重身份,想必是不会像我这般计较。”
琥珀说,“正是因为身份贵重,所以才不能轻易教人冒犯。若是不言不语任人冲撞,身为贵人主子的威严又何在?”
弘徽殿女御笑道,“这几句话倒是说到本宫心里了。今日那位宛容也说了,如今这内廷之中,弘徽殿之上也只有谨成殿。漪澜殿那位女御,就算怀了龙种,也不能越过本宫。楚妃要故作仁厚,那本宫便要让宫里人都看清楚,在这座内廷里,谁才是绝对不能惹的人。”
“娘娘英明。”琥珀这般说了一句,翡翠也不便再多言,俩人伺候着弘徽殿女御安寝之后,也各自歇下了。
到了第二日,持中殿那边才听说了弘徽殿惩治揽月阁之事。是六庭馆主楚君仪过去说的,六庭馆自然是耳聪目明,这些事情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楚君仪摇着绸扇,轻描淡写的便将这事儿与天子说了一遍。
只当是讲乐了。
又说了两句,说弘徽殿女御这脾气也真是够大的。都不像是个世家出身的小姐了。
掩口轻笑道,“这样的性情,就算去市井之间讨生活也算是足够了。”
刻薄是够刻薄的。杨烈却没多少心情听。
他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只说道,“还好怀玉懂事,昨晚已经将事情处理了,时过境迁,就不必再计较了。”
馆主笑道,“陛下一贯纵容宫眷也就罢了。弘徽殿女御这般性情,总该说几句吧。”
杨烈将面前的折子放着,轻声道,“南境这局势,悬啊。”
楚君仪在一旁默然无语。
六庭馆有听政议政的权力。军政也不是不能议。武殿青缨尉便是隶属于六庭馆御部的军队。若是内廷叛乱,御部还有干预之力,只是远在边关的南境,却是内廷军势鞭长莫及之处。
楚君仪轻声叹了一口气。
“四公子惊才绝艳,可惜了。”
南境从前原本是楚家四公子楚云桓镇守。可叹楚云桓年纪很轻的时候便被苗疆蛊师暗算。身受寒毒之苦,支撑了几年,依然在三十多岁的时候英年早逝。楚云桓过世之后,南境由南冕亲王与云南忠烈府共同镇守。
数年之前东海郡王叛乱,内战一度打到天启帝都。内廷外朝深受震荡。之后廷议汹涌。四处镇守的亲王手上的兵势都被削弱。南冕亲王与云南忠烈府原是分庭抗礼的状态。甚至两边还有几分不合的意思。虽然共同镇守南境,但据说如今关系愈发僵了起来,连行军布防的事情都不肯相互知会。
南冕亲王之生母,原是今上天子陛下祖父后宫那位楚贵妃。这位亲王与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摄政王楚云皓殿下乃是嫡亲的姑表兄弟。如今的局面,原本便是外朝一力促成,特意存了要让两处兵府相互牵制的心。
按说起来,如今的小皇帝也是楚太妃所出。他的母亲乃是南冕亲王生母的亲侄女。再多说一句,六庭馆馆主楚君仪亦是楚家出身。
权势到了泼天的时候,帝王家早已没有什么平衡可言。楚家与杨氏皇族的关系根深蒂固。但皇家这种地方,血脉亲情不仅仅是羁绊,更是入骨的毒。
天启帝京有一个临朝听政的摄政王殿下,南境之中还有手握重兵的南冕亲王。年轻的天子若是心中没有忌惮,倒是让人不敢相信了。
楚君仪不知有话该从何说起,按着内廷六庭馆历朝历代的规矩,一朝入宫侍奉,一世都是宫里人,自然该坚定不移的站在皇室这一边。但哪朝哪代都是一样,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是世家出身,背后自是有家族势力,就算面上心里都效忠于皇室。君心多难测,片刻的疑虑,便足以万劫不复。
楚君仪年纪尚算轻,但入宫之后,已经历经了三代帝王。
楚家代代外戚,以武立身,与皇室可追溯数百年的姻亲关系。但也并非代代都这般显赫。家族势力此消彼长是有的。衰微的时候也曾有过。但在楚君仪入宫的时候。的确是楚家的全盛时代。
白虎世家覆灭,白狐世家补入儒门四贵之位。边境战事不断,楚家在南北两境皆有护国之功,也因此,成了儒门四贵之首。
四贵之首,地位高过世家封国,俨然已经是诸侯之势。数十年前,有谁能料到,楚家这百尺竿头之上,居然还能再更进一步。
是从承显帝那儿开始的。承显皇帝年少的时候母家势力渐弱,几乎不能保全皇储之位。是他一母同胞的长姐辉夜长公主嫁到楚家,才保住了承显帝的地位。
也不知是承显帝胸襟远胜他人,还是当年地位摇摇欲坠,真的需要楚家保驾。他对楚家,是极为信任的,甚至将辉夜长公主所生的小女公子视作掌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