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阁那边,楚天香听说弘徽殿女御找她,一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
自然是不想去的,她也不是个柿子能任人揉捏。早就察觉到了,那位女御处处与她作对。虽然明面上好像说不出什么,但给她添的困扰也是不计其数。这个时候说是要去女御那边,不免觉得有些自找烦恼。
外面天色阴沉,似是马上就要下雨,执伞的侍从女官站在檐下,不卑不亢,语气温和之中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
“奴婢知道,经了早上的小朝会之后,更衣主子也累了,此刻自然是不愿去弘徽殿那边的。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在,弘徽殿娘娘是殿上人,她有令在先,主子不能不奉召前去相见。”
话说到这一步,其实还算委婉,与其说是奉召相见,其实是上殿侍奉更为合宜一些。
楚天香心情复杂的看了看天色。
是因为天色阴沉么,心境也极其晦暗,甚至可以说,她有点不大舒服。
就是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不怎么好的事情的那种感觉,南疆人是信命的。眼下这般心情,就是有些预感,连命带运,都提醒他不该去。
但眼前女官就这么固执的站着,她眼中所见只这一人,看不到的,是这座内廷几十上百年积累下来的规矩。沉重如黑云压城暴雨将至,任谁都不能轻易反抗。
她殿内的掌事女官岳灵溪前些日子被贬斥出去了。如今还没有定下来新人。除了近身侍奉的桑青和素白,便是外头粗使的那些婆子和小丫头们,真要说起来,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楚天香微微叹了口气。
敬酒不肯吃,自有罚酒端上来。既然早晚都是要去的,又何必为难弘徽殿那边的侍从女官。
她低声对那位弘徽殿来人道,“那我跟你去一趟吧。”
桑青听了这话,慌忙从殿内拿了一把白色纸伞出来,说,“奴婢陪主子一起去吧。”
楚天香微微抬手,先将桑青拦住。她说,“不必了,有弘徽殿这位女官引路足够。雨还没有落,也不必着急带伞。”
真要落了雨,看天色也知,必然是瓢泼大雨,小小一把伞,又怎么遮得住大风大雨。
区区一个更衣,身在内廷,处境狼狈的时日多了去了,被雨浇一场,根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抬手将斗篷的带子紧了紧,下了台阶,与翡翠一路同行。
翡翠毕恭毕敬跟在她身后,只隔着半步的距离,倒也能说话。
在她身后轻轻说了一句,“主子真是好性情。”
楚天香笑了笑,说,“我从前可不是这般性情。”
南境的少年岁月,已经遥远到有些模糊不清了。她从前虽然不似南宫月那般跋扈,但也算得上倔强胆大,旁人跟南宫月说不通的事情,总会托她去说。楚天香一贯胆大,有什么说什么,该不服就是不服。
到了这里之后,是她变了。不是为自己,以朱雀皇朝如今国力之强盛,翻覆之间,随时可以将她所在意的一切都粉碎。她不得不小心行事。
连自己也渐渐开始厌恶,这样一个怯懦的自己。
自梅林路过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弦乐之声。楚天香略微有几分讶异的看了过去。
见是苍然亭内,一个十几岁的清隽少年怀里抱着三弦在随手拨弹,见有人过来,便按弦止音,上前略微点了点头,就那么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
楚天香有些吃惊。她从前还以为,只有弘徽殿的人才会在宫里四处鼓乐吹笙。但此处距离弘徽殿尚远,不知为何会看到这少年一人落单。
再加上那孩子一身素色青衣,看不出什么身份。说主子吧,没听说宫里有这般年岁的小主子。说是下人吧,也没见过乐师或者别的什么伺候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在宫里动声响的。
翡翠注意到她的目光追着那个少年去了,略微猜到她的心思,便说了几句。
“那是武成殿的乐师。摄政王殿下前阵子说想听弦子,楚大人为他寻了这位小倌过来。别看年岁小,三弦上的功夫颇为精深。正合了殿下的心意。所以才一直将他带在身边,随他任意在宫内行走。只是吧,殿下带进来的人,原本不是宫中的内侍,也不能算是宫里的伺候人。身份特殊。何况吧,听说还是教坊里出来的。主子若是珍重身份,还是不要与这样的人来往才是。”
倒是真的好心好意在提醒楚天香,却不料那少年方才并未走远,自幼习声乐的人耳力极为敏锐,早就将她说的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悄无声息折转过来,站在她们身后便说了几句话。
“主子们自持高贵,自是不必与我这般下人来往。只是华鸣虽然人微言轻,但既然得了摄政王殿下的欢心,有殿下一人照应便足够,宫里别的主子,管是什么身份,华鸣也不屑讨好。姐姐多此一言了。”
一番抢白,倒是让翡翠愣住了。她虽然伶牙俐齿,身份又高过这小小琴童,按说也不必让。但弘徽殿女御如今与摄政王殿下积怨颇深。以她的审慎,自然不愿再多给主子惹祸。
只得笑笑,道,“小公子是摄政王殿下的人,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主子随我去弘徽殿吧。也别妨碍了小公子奏乐的心情。”
她这般说着,已经算是让了一步,也不欲再过多纠缠,只是楚天香却挺了脚步,看向那自称华鸣的少年。
她说,“你叫华鸣是吧,你的琴声确实动人心魄,我记住你了。”
华鸣抬头看着她,一双黑瞳里倒也没有恶意,只问了一句,“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她笑了笑,说,“我叫楚天香。按着宫里的规矩,你得叫我更衣主子。”
华鸣微微皱眉,嘀咕道,“规矩规矩,又是规矩,这地方的规矩比辉夜阁还多,早晚不耐烦,我还是回去算了。免得这般拘束又不自在。”
他说的辉夜阁,便是他出身的教坊之名。翡翠听到这话,面色也不由难堪了一下。然而华鸣也并没有再多话,就这么嘀嘀咕咕着自己走开了。
翡翠微微叹了口气,眼看着华鸣已经走远,才敢接着跟楚天香说下去。
“从前摄政王殿下带到宫里的乐师都是女子,他喜欢六庭馆乐部那位琵琶国手云向晚,便带回府里做了侍妾。教坊出身的乐师也不是没有,随他喜欢养在府上便是。这孩子吧,虽然年纪小,但毕竟也是个男孩子,他这阵子又正喜欢着,因此带在身边。旁人不好多问的。只是以主子的身份,的确不该与这般年轻男子多说话。奴婢也是好心相劝。”
楚天香低头,笑了笑。
她说,“我知道,弘徽殿那位主子不喜欢我,处处看我不顺眼。总是要跟我过不去的。而你心地略微柔软一些,也不想宫里事太多,因此劝我少点把柄,免得惹了那位主子,你们那边,我这边,都不会好过。我知你是一片好意,多谢了,只是,你也帮不了我。”
这也是实话,主子们的事情,轮不上奴才多嘴,更何况,翡翠的立场在弘徽殿那边,除了说这几句话,别的事情她也不能做。
翡翠低头,道,“是奴婢僭越了。”
楚天香摇了摇头,她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你提醒我,我是很感激的。”
过了梅林,便是一片青碧的竹林,再走过竹林中的小径,很快便也能到弘徽殿那边。翡翠也意识到,这一路是说得有些多了,因此后半途,几乎闭口不言。
到了弘徽殿外,骤然之间一声惊雷响过。酝酿已久的大雨在这一刻如瓢泼一般降临。翡翠下意识的将手中伞撑开,尚未举到楚天香头顶,便看到廊下站着弘徽殿女御。冰冷目光落下来的那一刻,翡翠也不由受惊,后退了两步。躬身请安。
弘徽殿女御一个眼神过去,翡翠亦只得先将楚天香带入庭院之内。琥珀自殿内搬出一把椅子来,弘徽殿就坐在正殿屋檐之下,居高临下的看着楚天香。
她这么挡在门口,楚天香想要找个地方避雨都无处可去。四周都是弘徽殿的人,无人敢伸半点援手。
当初千里迢迢从南疆来到天启的时候,或许就早该想到是会有这一天。
她轻轻的笑了笑,仰头隔着雨幕看向弘徽殿女御那张盛妆华容的面孔。
“妾身给殿下请安了。”
真是讽刺啊。隔着重重雨幕站着,那个人在檐下。妆容发丝都分毫不乱。而她身在大雨之中,衣衫湿透,头发全贴在脸上。妆容被雨水冲刷。打眼看过去,大概是怨鬼的模样。可即便如此,还是要她给弘徽殿女御请安。
弘徽殿女御坐着,雨幕之中,那张面孔更显得漫不经心。她说,“思南更衣若是向本宫请安,为何不跪?”
楚天香轻声道,“教习嬷嬷说过,宫中请安,只跪太后,陛下,与中宫凤座。”
弘徽殿女御轻声笑了笑,说,“更衣的意思,是本宫不配与凤座比肩了。”
楚天香接着道,“殿下是四品殿上人,凤座是中宫皇后。不论妾身如何看待,终归是不同的。南朝的规矩,殿下比妾身清楚。”
弘徽殿女御淡漠的目光看向楚天香。
这般倔强又如何呢?毕竟眼下处境,是她高座于台阶之上,眼看着楚天香于大雨之中一身狼狈。是她大获全胜,区区一个更衣,又凭什么这般强硬的站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