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等了许久，眼前茶要见底，人也差不多没有耐心了。弘徽殿女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对着殿内格窗映照出的光影看着自己指间的珠玉。似是专心至致兴味盎然。直到白玲珑等到没有耐心，起身准备告辞，这才见弘徽殿这位殿下微微抬了下眼眸。
“留下吧，深宫里日子不好过，本宫也盼着身边能有个说得来的人。”
她生来就是大小姐，娇纵矜贵。无论是身边的伺候人，还是旁的宫妃女官，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没有顾忌二字。但即便如此，身边也没有说得来的人。
真的是没有。
亦是如此，思索之后到底动了心思，留白玲珑在身边。合得来的话，或许可以并肩同行。合不来，来日大不了一拍两散。地位低于她的白玲珑都不怕，她怕什么。
白玲珑温婉笑笑，躬身请安，道，“那往后宫中岁月，便请娘娘多多关照了。”
弘徽殿女御起身，亲自将白玲珑送到了弘徽殿外，甚至还十分亲切的握着这位宛容的手，依依不舍话别片刻，才转身回了弘徽殿。
她虽然年轻莽撞，但却不是全然没有心思。特意将人送到门口，便是要昭告天下，弘徽殿与安和殿往后便是共同进退了。
弘徽殿前分别之后，白玲珑与安和殿掌事女官并肩同行，一路行至太液池边，一抬头，便见林木隐蔽之处，是悦怀玉与楚天香远远走了过来。
白玲珑稳稳站定，只等她二人过来见礼。
论起位分，她是高过楚天香的。与悦怀玉虽然是平起平坐的地位，但她至少是前朝那位教统大人的庶女。至于悦氏这位年轻女子，据说是大宗师从外面接回来的，连出身来历都不清不楚，早些年伺候在太妃身边，才算是给自己挣了个知根知底的出身。但伺候人就是伺候人，也不至于因为伺候过太妃便能抬高一级，白玲珑在此等着，悦怀玉便不得不上前请安。
倒也不是不随和。儒门最重规矩。尤其是教统大人一贯对庶出的孩子们格外严厉，她如今身在內宫，就算真想客气几分，也不敢坏了规矩让人见笑。
悦怀玉走到她面前，温婉一笑，道，“方才小朝会结束之后，妾身与思南更衣在这边随便散了会儿步，倒是没料到，还能再遇上姐姐。”
白玲珑也不遮掩，直接道，“弘徽殿那位殿下今日心绪不好。楚妃娘娘也有些不愉快，宫里事多，但毕竟大家都是姐妹，略微陪弘徽殿主子坐了一会儿罢了。”
悦怀玉笑着道，“姐姐有心了。此事因思南更衣而起，更衣心中颇有不安。因此妾身也陪着更衣在内廷随便走了走，说了会儿话，好歹宽一宽心。”
白玲珑道，“既如此，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安和殿了。”
悦怀玉顺着台阶接了一句，“恭送姐姐。”
分离之后，白玲珑微微叹了口气。
说了句颇为刻薄的话，“真是自甘堕落。”
她身后跟着的女官孟千雪即刻猜到她话中所指，颇为赞同的跟了一句。
“主子说的没错。思南更衣狐媚惑主，早晚没有好下场。”
白玲珑轻轻的摇了摇头，道，“我说的是清平殿那位啊。就算在宫里势单力薄孤身一人，毕竟也是悦氏出身的人，何至于为了讨好楚家，对一个南蛮贡品这般殷勤。”
孟千雪含笑道，“那娘娘您是高估那位宛容了。悦氏这些庶出的女孩子，放在大宗师手底下，那就跟奴才没有两样。这一位从前不光伺候过悦太妃，思南更衣初初入宫的时候，也是伺候过更衣主子的。一朝飞上枝头，那麻雀还是麻雀，能贵到哪里去？”
说是这样说，话刚说完，便骤然想起自家这位主子也是庶出。说这话岂不伤人。一时之间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辩解。却见白玲珑面色淡淡的，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若是再多说，倒显得越描越黑，因此索性闭上了嘴。
白玲珑倒是淡淡笑着，说，“从前我们家那位大人总说我性子刻薄。你这嘴巴，倒比我还刻薄三分。”
孟千雪惶恐低声道，“奴婢知错了。”
白玲珑笑笑，说，“错什么错，你有这几分刻薄性子，倒是跟我合得来。安和殿内反正寂寞，你我二人刻薄刻薄别人，也算是打发时光了。”
想起当初在家的时候，教统大人是说过她为人太过于刻薄。
但却也多说了几句。
刻薄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人过于聪明了，天性难免就薄。既要聪明灵透，又得厚重朴实，那未免是要求太高了。宁可用一个聪明些的刻薄人，也不要用那帮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人。
聪明人万事都看得太透，难免性情薄利如刀锋。但既然身在内廷，处处都是敌人，也不怕这刀锋一般的性情伤到旁人了。
至于此刻弘徽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弘徽殿女御坐在窗下沉思，伺候人生怕触这位殿下的霉头，都已经退出去了，只剩下她从本家带过来的两位近身侍奉的女官在。
人尽皆知这位女御脾气不好。在她身边的多数侍从女官平日里都不怎么接她的话。也就跟前这两个人能说说话。
琥珀又捧了一杯苦茶过来，笑着道，“主子跟这位白宛容倒是谈的投缘。”
宋如笙轻轻笑了笑，说，“你们二人一个叫翡翠，一个叫琥珀，这位宛容叫玲珑，这么说来，你们三个倒是般配。”
翡翠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娘娘折煞奴婢了，奴婢可不敢跟那位主子比。宛容主子再怎么样，那主子毕竟还是主子。跟奴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比不得的。”
宋如笙冷冷的笑了笑，“怎么样了，不就是庶出么？按着儒门的规矩，庶出也就算是入了贱籍了。跟你们又有什么区别？”
琥珀与翡翠两个人听这些话也算是听惯了。并不觉得刺心。她们俩人是军督府上买来的小丫头，虽然不是家生奴才，但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府上请了先生教她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吃穿用度，都跟寻常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多。一早便定了要伺候大小姐入宫侍奉君上的，知书达理识得眉眼高低都是基础。即便如此，既然是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便是奴籍，一辈子都是奴籍。
这就是儒门的规矩，人分三六九等，按着血统，一出生就分好了。再命硬，也争不过天命。但手中握有权势的人，只要说一句话，由贱到贵由贵到贱，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琥珀与翡翠只赔笑着道，“奴婢们是奴籍，要说这内廷之中，出身比奴婢们更为卑微的，也不是没有。内廷这地方吧，虽然基本是凭了陛下的心情，喜欢哪个，便能将哪个抬起来。但再怎么样，以主子高贵的出身放在这里，任谁也不能越过主子去。”
宋如笙原本在梳头，手上抓着梳子，不知不觉间越抓越紧，连掌心里都印出了一层红痕。
她抬手将那象牙梳子掷了出去，用力之猛，连眼前铜镜都被砸出一道印痕来，哐啷一声响过去之后，殿内骤然之间鸦雀无声。
俩人习惯了，翡翠上前换铜镜收拾妆台上被砸乱的东西。琥珀上前，轻轻的拍了拍弘徽殿女御的肩膀。
手底下都能感觉得到肩胛骨微微颤抖。可见是真的气到了。
宋如笙是从小脾气就不好，年岁渐长之后，在有些场合还略微能收敛一些。再怎么样不会在天子陛下面前这般发脾气。但私底下几乎完全不克制。琥珀与翡翠跟她的时日久了，也知道，她这是心气儿上来一时克制不了。又没针对她俩，因此也没有多害怕。
琥珀将那茶又一次端到弘徽殿女御面前，略微劝了一两句。
“娘娘息怒，喝口茶缓一下吧。”
茶是苦丁莲心配荷叶，清心火，苦也是真苦。一口茶喝下去，连弘徽殿女御也不由微微皱眉。
她说，“没有人越得过我去又怎样呢？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跟坐牢似的，那个人心里没有我，就始终没有我。说什么出身高贵，我在这个鬼地方就这么待下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娘娘莫要自苦，若是有人让娘娘心中愤怒不安，那便让那些人都付出代价便是了。娘娘不必折磨自己。”
宋如笙含泪笑了笑。
“本宫是心里苦啊。就是因为本宫心里苦，所以本宫容不下那贱人在本宫眼前逍遥自在。”
她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到底嫌苦，也不好好放下，直接劈手便将茶盏摔了出去，然后对翡翠道，“你还是将那个思南更衣叫过来吧，趁着今日还能肆无忌惮的折磨她，本宫又何必退避容让。”
翡翠低着头，略微有些想叹气，到底还是硬生生忍了下去。她说，“奴婢这便去揽月阁。”
此刻是午后，外面天色已经略微有些阴沉了。可见是有雨，翡翠刚走到殿外，便见玲珑追了出来，将一把绘着红梅的油纸伞递到了她手上。
“娘娘说快要下雨了，让你带着伞去，免得淋到。”
翡翠点头，道了一声谢，便顶着晦暗不明的天色，往揽月阁去了。
她们这位主子，虽说脾气暴躁不能容人，但对人好的时候，却也是真心实意的。只可惜那位揽月阁的更衣得罪了她，只能看到她不近人情的一面。
都有些不忍心了。只是主上有令，她也只能去将那位更衣先带过来。